她将“有价值”三个字咬得很重。
“我现在，算是被黄组长‘招安’了？”沈前锋晃了晃手中的证件，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他明白，这看似是保护，实则是枷锁。他从此被绑上了军统的战车，虽然只是个“编外”，但也意味着他的行动将受到军统的监视和制约，他获取的很多信息，将不得不有选择地分享出去。
“你可以这么理解。”黄英并不否认，“时局艰难，像你这样有能力的人，不应该只想着独善其身。为国家民族效力，有很多种方式。为我们提供情报，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话冠冕堂皇，但沈前锋听得出其中的现实与冷酷。他沉默了片刻，将那份证件收了起来。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拒绝，立刻就会面临中统甚至可能来自军统本身的麻烦。
“我尽力而为。”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承诺。
黄英似乎也不指望他立刻表态效忠，点了点头：“你好自为之。有紧急情况，可以通过老方法联系我。”说完，她不再多言，招呼了一下手下，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去，很快也融入了夜色之中。
码头上，终于只剩下沈前锋和一直悬着心的潘丽娟。
潘丽娟快步走上前，脸上带着未褪的担忧和后怕：“你怎么样？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她的目光落在沈前锋刚才被枪口抵住的后腰位置。
“没事，虚惊一场。”沈前锋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但眉头却紧紧锁着，“只是，麻烦更大了。”
潘丽娟看着他手中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那个蓝色证件，眼神一黯，低声道：“军统的证件……你接受了？”
“形势比人强。”沈前锋叹了口气，将证件随意地塞进口袋，“徐仁鹤像条疯狗，黄英又及时递来了‘救生圈’，我没得选。不过这样一来，我算是被放在火上烤了。中统不会罢休，军统也会盯着我。”
他抬头望向徐仁鹤等人消失的方向，暮色深沉，江雾渐起，将那一片区域笼罩得模糊不清。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从多个方向，向他缓缓收紧。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沈前锋压下心头的沉重，对潘丽娟说道。此地绝非久留之所。
潘丽娟点了点头，两人不再多言，迅速收拾心情，借着逐渐浓重的夜色和江雾的掩护，离开了这片危机四伏的码头区域。
江风掠过空旷的驳船，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暗流。
冰冷的探照灯光束，像几把巨大的铡刀，将码头驳岸区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江水的腥气，以及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僵持”的张力。
沈前锋半蹲在一个废弃的木箱后面，手中的改良版mp18冲锋枪枪口微垂，但肌肉依旧紧绷。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场中三方势力——侧前方是依托货堆隐蔽、虎视眈眈的日本特高课，领头的小林信脸色铁青；正前方是被探照灯重点关照的区域，潘丽娟的身影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她站得笔直，手中紧握着一支勃朗宁手枪，与几名核心工人背靠背组成简易防御圈；而更高处的仓库平台边缘，那一排穿着中山装或便装，手持中正式步枪或毛瑟手枪的身影，以及那个拿着铁皮喇叭、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中统甬城调查科科长徐仁鹤，则是打破原本杀局，又将所有人拖入新困境的变数。
“放下武器！党部调查科办案！抗命者，以通敌论处！”徐仁鹤的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带着一种官僚特有的冰冷和不容置疑，在空旷的码头上回荡。
通敌？沈前锋心中冷笑。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够大的。场中明明有货真价实的日谍，他徐仁鹤却想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其用心，无非是攫取功劳，或者……他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方向，目标很可能还包括自己这个“南洋富商”。
小林信藏在货堆阴影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精心布置的陷阱，眼看就要收网，却被这群该死的中国特务搅局。身份绝不能暴露，否则会给课长乃至整个甬城的帝国力量带来麻烦。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收缩，寻找脱身的机会，但探照灯锁死了大部分路径，强行突围，损失必然惨重。
潘丽娟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中统的出现比日本人更麻烦。日本人是要她们的命，中统却可能拔掉整个地下组织。徐仁鹤的名字她听过，手段酷烈，尤其喜欢罗织罪名。今天若被他带走，后果不堪设想。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沈前锋隐蔽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刚才展现出的战斗力和诡异手段，在中统眼里，恐怕比日谍更值得“研究”。
徐仁鹤很满意眼下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他接到匿名线报，说码头有大宗违禁品交易，可能涉及日伪和不明势力，本以为能捞条小鱼，没想到竟撞上特高课行动队围捕地下党，还附带了一个身手诡异、装备奇怪的“商人”。这可是大功一件！尤其是那个叫沈前锋的商人，最近在金融市场和日商圈里搅风搅雨，上面早就有人注意到他了，若能借此机会将其掌控在手中……他仿佛看到了晋升的阶梯在眼前铺开。
“我数三声！再不放下武器，格杀勿论！”徐仁鹤加重了语气，他身后的手下们哗啦啦地拉动了枪栓。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码头入口方向传来，伴随着一声清脆又带着几分凌厉的喝问：“怎么回事？大半夜的，码头怎么这么热闹？”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黄英穿着一身利落的卡其色劲装，外套一件皮质马甲，带着七八个同样精干的男子快步走来。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在潘丽娟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沈前锋藏身的方向，最后定格在仓库平台上的徐仁鹤身上。
“徐科长？”黄英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么大阵仗？是在抓日谍吗？怎么连我们军统的线人都围住了？”
“线人？”徐仁鹤眉头一皱，心中暗骂军统来得真快。他放下喇叭，居高临下地看着黄英，“黄组长，你说谁是你们的线人？”
黄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快步走到场中，先是瞥了一眼潘丽娟和那些紧张戒备的工人，然后目光转向沈前锋藏身的方位，提高了音量：“沈先生，没事吧？出来吧，既然是误会，说清楚就好。”
木箱后面，沈前锋眼神微动。黄英的出现，在他预料之外，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码头这么大的动静，军统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她此刻站出来，绝非单纯为了解围。他深吸一口气，将冲锋枪收回空间——这个动作在木箱的掩护下无人察觉——然后整理了一下因刚才战斗略显凌乱的西装，坦然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探照灯的光束立刻聚焦在他身上。沈前锋微微眯眼，适应着强光，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惊魂未定又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怒的表情。
“黄……黄小姐！”他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您可来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晚上来码头看看货柜，先是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他指了指小林信等人藏身的方向，“好不容易躲起来，徐科长的人又拿灯照着，拿枪指着，还说我是通敌！我……我可是正经商人啊！”
他这番表演，将一个受惊过度、急于撇清关系的商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潘丽娟在一旁看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若非早知道他的底细，恐怕真要被他骗过去。
徐仁鹤在平台上冷哼一声：“正经商人？正经商人会携带违禁武器？会出现在这种枪战现场？我看你就是日谍的同党！”
“徐科长！”黄英声音转冷，打断了徐仁鹤的话，“沈先生是我们军统发展的编外情报员，一直在为我们提供关于日商和码头方面的情报。他今晚出现在这里，也是奉命行事，调查一些可疑动向。你无凭无据，仅凭猜测就扣上通敌的帽子，是不是太武断了？”
“编外情报员？”徐仁鹤狐疑地打量着沈前锋，又看看黄英，“黄组长，空口无凭，你说他是线人，他就是线人？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保他，临时编造的身份？”
黄英似乎早有准备，从马甲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文件，对着平台方向晃了晃：“这是沈先生的备案记录和近期提供的情报摘要复印件，上面有我们甬城站的印章。徐科长若是不信，可以过来查验。或者，直接打电话问我们站长也行。”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拿出了“证据”，又将徐仁鹤可能的核查路径引向了军统高层，暗示此事已非他一个调查科长可以随意拿捏。
徐仁鹤脸色阴晴不定。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现在去核实，军统和地方党部系统本就互不统属，摩擦不断，对方既然敢这么说，大概率是真的备过案。为了一个嫌疑不明的商人，和军统彻底撕破脸，并不划算。但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沈前锋，那份关于此人可能掌握巨大财富和特殊渠道的报告在他脑中闪过，让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手。
“就算他是你们军统的线人，”徐仁鹤语气放缓，但依旧带着强硬，“出现在这种场合，与日谍、地下党纠缠不清，也脱不了嫌疑！依我看，还是请沈先生跟我回党部，把事情彻底调查清楚为好。如果真是误会，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这就是要强行带人了。黄英心中冷笑，徐仁鹤打什么算盘，她一清二楚。
“徐科长，沈先生是我们重要的情报来源，他的安全由我们军统负责。”黄英上前一步，态度坚决，“今晚的事情，明显是特高课设局围捕抗日志士，沈先生只是适逢其会，甚至可以说是协助了我们的人对抗日谍！”她指了指潘丽娟方向，巧妙地将沈前锋和潘丽娟等人划到了“抗日”同一阵营。
“至于调查，”黄英话锋一转，“我们军统会内部进行，并将结果抄送一份给贵科。如果徐科长坚持要带人，那就是不相信我们军统，不相信我们站长咯？”
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徐仁鹤眼皮直跳，军统这群家伙，仗着特权，向来不把党部放在眼里。
现场再次陷入沉默。探照灯依旧亮着，但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军统的强势介入和黄英滴水不漏的应对，稍微缓和了一些，但底下的暗流却更加汹涌。
小林信在暗处观察着这一切，中国特务机构的内斗让他看到了机会。他低声对手下吩咐了几句，准备趁对方注意力被吸引，寻找最薄弱的环节悄然撤离。
潘丽娟则稍微松了口气，有军统介入，中统至少明面上不敢再强行抓人。但沈前锋被军统公开认定为“线人”，这无异于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以后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和复杂。她看向沈前锋，只见他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那副惊惶未定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冷静的思索。
沈前锋确实在快速思考。黄英的出现解了燃眉之急，但代价是什么，他心知肚明。“编外情报员”这个身份，就像一道枷锁，一旦套上，再想摆脱就难了。军统可不是善堂，黄英更不是。她此刻保下自己，看中的无非是自己能搞到情报、能弄到紧俏物资、或许还有刚才展现出的“战斗力”。以后，自己恐怕不得不定期“喂”一些情报给军统，才能维持这个保护伞，这无疑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也会让他夹在军统和潘丽娟代表的组织之间，更加为难。
但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落在中统手里，以徐仁鹤的做派，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且空间和系统的秘密暴露的风险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
终于，平台上的徐仁鹤似乎是权衡了利弊，阴沉着脸开口了：“好！既然黄组长力保，又有备案记录，我今天就给军统这个面子。”他话虽如此，目光却像毒蛇一样钉在沈前锋身上，“沈先生，希望你真如黄组长所说，是真心为党国效力。不过，今晚之事，我调查科会记录在案，后续若有任何问题，希望军统能负起这个责任！”
这是典型的撂下狠话找台阶。黄英心中明了，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不劳徐科长费心，我们军统自然会负责。”
徐仁鹤冷哼一声，猛地一挥手：“收队！”
探照灯熄灭，仓库平台上的中统人员迅速撤离，如同来时一般突兀。码头上，只剩下军统、隐约可见的日特残影，以及沈前锋和潘丽娟这两方。
小林信见机会已失，中统撤离，军统注意力集中在那“商人”身上，果断下达了撤退命令。几声轻微响动后，货堆那边的阴影里，特高课的人如同鬼魅般消失了。
危险似乎暂时解除。
黄英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沈前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沈先生，受惊了。”
沈前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多亏黄小姐及时赶到，不然沈某真是百口莫辩了。”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黄小姐，您刚才说那个编外情报员……”
黄英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沈先生，刚才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个身份，从现在起，就是真的了。你需要定期向我汇报，特别是关于日商、码头动向，以及……你所能接触到的任何特殊情报。”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刚才藏身的木箱方向。
沈前锋心中暗叹，果然如此。他脸上挤出几分“惶恐”和“为难”：“黄小姐，这……我就是个生意人，偶尔听到些风声，提供一二还行，这正式的情报员……我怕耽误了您的大事啊。”
“沈先生过谦了。”黄英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你刚才的身手和……装备，可不像个普通商人。我看人很准，你有这个能力。为我们军统做事，不会亏待你，至少，能保你平安。”最后一句，带着淡淡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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