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那瓶木罐,连同那数百只流云蛊,一同化作了虚无。
那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响,却在指挥所内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
杜衡与范长生,这两位自诩智计过人,早已见惯生死的谋士,此刻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浑然不觉。
他们看着伊月,那眼神,不再是对一个神秘部落圣女的好奇与敬畏,而是……恐惧。
一种凡人面对未知,面对无法理解的伟力时,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他们终于明白,霍天生为何要孤身犯险。也终于明白,为何霍天生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与这个神秘的部落,建立联系。
这不是结盟,更不是合作。
这是一场,凡人向神明的,卑微的……祈求。
而一旁的萧穆凡,那双藏在面纱之后的凤眸,则死死地盯着霍天生与伊月。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仿佛要用目光,将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联系,剖开,看个究竟。
她敏锐地察觉到,霍天生看待伊月的眼神,变了。
那不再是面对一个潜在盟友,或是一个需要被算计的对手时,那种充满了审视与掌控欲的眼神。
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混杂着忌惮、好奇、以及一丝……连霍天生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等的探究。
仿佛,他终于在这片被他视作蛮荒之地的棋盘上,找到了另一个,真正有资格,与他坐下来,对弈的……同类。
这个发现,让萧穆凡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一股无名的烦躁,如同潮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头,紧紧缠绕。
伊月没有理会众人那各异的神情。
她只是走到那早已准备好的铜盆前,用清水,仔仔细细地,将那双白皙如玉,不染尘埃的手,清洗了一遍又一遍。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空灵,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个体的蛊虫已除,但此地疫气未散。需以乐章,涤荡三日,方可根除。”
她的目光,落在了指挥所外,那片早已被恐惧与绝望笼罩的巨大营地。
霍天生心领神会。
“来人!”
他一声令下,数名亲卫立刻将一台由墨研署最新赶制出的,用数个巨型铜钟与兽皮蒙鼓组成的,造型极其古怪的“扩音法阵”,推到了指挥所前的空地之上。
伊月走到法阵之前,她没有再用那支小小的骨笛。
她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开了那两片色泽淡雅,却又丰润得恰到好处的樱唇。
一声清唱,自她口中,如天籁般,流淌而出。
那声音,初始极轻,极柔,像山谷间的第一缕清风,像雪山之巅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无声无息地,拂过每一个人的心田,抚平了他们心中所有的焦躁与恐慌。
紧接着,音调渐高,渐急!
如万马奔腾,如江河入海,如九天惊雷,滚滚而来!
那不再是单纯的歌声。
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超越了旋律的,最原始的,充满了生命律动的,声音的洪流!
通过扩音法阵的增幅,那声音仿若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透明的声浪,向着整个南中基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去!
隔离营内,那些还在因剧痛而哀嚎,因高烧而胡言乱语的士兵们,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与楚巧儿身上发生的一模一样的一幕,以一种更加宏大,也更加恐怖的规模,上演了。
数以万计的士兵,他们的七窍之中,开始疯狂地涌出那密密麻麻的,比黑芝麻还要细小的黑色蛊虫!
那些蛊虫,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黑色的溪流,从每一个营帐,每一个角落,向着南中基地方向,疯狂地涌来。
最终,它们汇成了一片由无数蠕动的小点组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的海洋!
那景象,诡异,恐怖,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不坚的人,当场崩溃。
可伊月,却只是静静地立于那片黑色的海洋之前,她的歌声,依旧清越,高亢,充满了神性的威严。
洛影早已带着数名墨家军士兵,抬着一个个巨大的木桶,等候在一旁。
他们将桶中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猛火油,毫不犹豫地,倾倒在那片黑色的,蠕动的海洋之上。
“焚。”
伊月的歌声,在达到最高亢的顶点时,吐出了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音节。
洛影将手中的火把,轻轻一抛。
轰——!
冲天的烈焰,轰然燃起!
那片由数万亿只蛊虫组成的黑色海洋,在烈火的焚烧下,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如同冤魂嘶吼般的“滋啦”声,最终,连同那股足以毁灭一支军队的恐怖瘟疫,一同,化为了灰烬。
……
楚巧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营帐的缝隙,暖洋洋地洒在她的脸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无数冰冷的虫子,在啃噬她的身体,吞噬她的灵魂。
她挣扎,她呼救,却坠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就在她即将被那片黑暗彻底吞噬时,一双手,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将她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水……”
她干裂的嘴唇,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巧儿费力地睁开眼,那张让她魂牵梦绕的,英俊的脸,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霍天生正坐在她的床边,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水,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楚巧儿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掩饰不住的血丝,和那份没有半分虚假的关切,眼眶一热,泪水便涌了上来。
可她没有哭。
她只是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声音嘶哑,却异常急切。
“蒸汽机……三号样机的活塞连杆,角度不对……还有……还有锅炉的泄压阀,材料的韧性不够……我……我昏迷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新的合金配方……”
霍天生看着她,看着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脑子里却依旧只有图纸与数据的少女,笑了笑,扶着她,将水碗递到她的唇边,柔声道:“不急,都等你好了再说。”
另一间营帐内,王昭宁也悠悠转醒。
与楚巧儿不同,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夫君!夫君!”
当霍天生闻讯赶来,将她那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时,她才像一个受了惊的孩子,放声大哭。
“夫君……昭宁好怕……昭宁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夫君了……”
她死死地抱着霍天生,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揉进他的身体里,用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恐惧,也确认着他的存在。
就在霍天生轻声安抚着她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站在门口,那个身形单薄,看起来有些面黄肌瘦的少女。
楚巧儿。
王昭宁的哭声,微微一顿。
她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少女。
眉眼清秀,却远称不上绝色。身量也不高,比自己矮了快一个头。
这就是那个能让夫君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去救的女人?
一股混杂着轻视与不解的情绪,在她心头闪过。
随即,她的目光,又扫过了站在楚巧儿身旁,那个如同影子般,面容清冷的黑衣女子。
顾清霜。
王昭宁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善。
然后,是那个总是戴着厚重面纱,身形高挑,气质冷傲的“黑纱神使”,萧穆凡。
王昭宁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的身形,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像……像那个早已被凌迟处死,化作枯骨的女人。
但她很快便摇了摇头,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了脑海。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距离更远,静静地立于帐外,气质空灵,美得不似凡人的白袍女子身上——伊月。
王昭宁的心,猛地一窒。
那是一种,女人面对一个在所有维度上,都将自己彻底碾压的同类时,最本能的,无法抑制的……自卑与嫉妒。
“夫君……”
王昭宁依偎在霍天生的怀里,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小声问道:“那位妹妹,是夫君新纳的……妾室吗?”
她刻意在“妾”这个字上,加重了语调,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宣示自己正妻的地位。
霍天生闻言,看了帐外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一眼,摇了摇头。
“不是。她是伊蘅族的圣女,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助我平定疫病。”
帐外的伊月,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是淡淡地朝着霍天生的方向,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悲悯的微笑。
王昭宁的心,稍稍松了口气。
可那股强烈的危机感,却丝毫未减。
这个女人,比万狐嫣,比楚巧儿,比所有她见过的女人,都更具威胁。
因为,她看到了。
就在刚才,夫君在看向那个女人的眼神里,除了忌惮,除了探究,还藏着一种,她从未在夫君眼中看到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平等的,属于同类之间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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