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冷宫门前的青石板路沾染着凌晨的寒露,泛着一层死寂的青灰色。
沈知微一袭素衣,怀中抱着襁褓,静静立于宫门之下。
那张往日里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冰霜,比这深秋的晨风还要冷冽。
“嘎吱——”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一队身着皂衣的东厂番子鱼贯而出,腰间佩刀,步履无声,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他们正是奉命来“清理”昨夜地宫现场的。
为首的校尉一眼便看到了立在路中央的沈知微,以及她怀中那个小得可怜的婴孩。
他眉头一皱,上前一步,声音如铁石相击,毫无温度:“沈协理,提督有令:所有证物就地销毁,此婴……即刻溺毙,以防流言蜚语,祸乱宫闱。”
溺毙。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比千钧重锤更砸得人心头发麻。
沈知微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些。
她抬起眼,目光如两柄出鞘的手术刀,精准而锋利地刺向那校尉:“流言?是说她来历不明,还是说她不该活着?”
校尉被她看得心头一凛,沉声道:“沈协理,这是东厂的差事,还请您不要插手。”
“差事?”沈知微冷笑一声,她缓缓解开襁褓,将那张皱巴巴、却已有了些许红润的小脸暴露在众人眼前。
随即,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她将婴儿高高举起,贴近了那校尉的耳边。
“你听!”她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冰珠砸落玉盘,“你听这心跳声!它和你在宫里听过的任何一个皇子、帝姬的心跳,有何不同?!你再摸!”她抓过校尉那只沾满血腥和老茧的手,强行按在了婴儿的胸口。
那微弱却坚定的搏动,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粗糙的指尖。
校尉浑身一僵,仿佛被烙铁烫中,猛地想缩回手。
“他没有族谱,没有封号,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沈知微的声音响彻整个清晨的宫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力量,“但他活着!有心跳,有呼吸!你们谁敢说,他不是一个人?!”
番子们面面相觑,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他们杀过人,见过血,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被一个初生婴儿的心跳声问得哑口无言。
“我乃尚药局协理,掌后宫女眷生育之事。”沈知微环视众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若今日你们能奉命杀一个无名无姓的婴儿,那明日,是不是就能奉命去杀十个、一百个被认为‘不祥’的产妇和她们的孩子?!我沈知微今日便在此立誓:谁敢动她一下,我就将这冷宫十年来所有被掩盖的生产惨案、所有冤死的婴魂,写成一本《百婴录》,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这已不是简单的抗命,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是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东厂,挑战皇权之下那条最阴暗的潜规则!
校尉的脸色变得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手已按在刀柄上,杀气毕露。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只见一道玄色身影策马而来,如同一片撕裂晨光的乌云。
来人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玄色的飞鱼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眼,冷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冻住。
正是东厂提督,谢玄。
他一出现,所有番子立刻单膝跪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玄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扫过沈知微怀中的婴儿,那细微的鼻息,那脆弱的生命感,让他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而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沈知微那张倔强、坚毅,没有丝毫畏惧的脸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良久,他终于淡淡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此婴,交由尚药局代为抚养。”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外,称‘义遗孤女’,记在尚药局杂役档上。每月,从东厂支取五两抚育银。任何人,不得追问其来历。”
校尉猛地抬头,满脸不可思议,但看到谢玄那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神,又立刻垂下头,恭声道:“是,属下遵命!”
“退下。”
一声令下,番子们如蒙大赦,转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空旷的宫巷里,只剩下他和她。
谢玄缓步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沈知微完全笼罩。
他垂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危险的警告:“沈知微,你越界了。”
沈知微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没有半分杂质:“我没有。我只是守住了一个医者最基本的底线——生命,不分贵贱。”
谢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浸着寒冰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迅速重组。
他沉默地转身,玄色袍角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临行前,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若她将来病了……记得来找我。”
沈知微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温暖,久久伫立。
她将女婴带回了讲习堂后院专辟的暖房,这里是她平日研究药草、培育菌种的地方,温暖洁净。
看着婴儿安静的睡颜,她轻声为她取名——沈微。
取微光之意。
即便生于幽暗,也愿她能成为一束微光,照亮自己的人生。
她立刻召集小满等几名核心弟子,现场开设了一堂“新生儿护理课”,从如何制作简易的“恒温箱”保持体温,到如何用消过毒的软布和温水清洁,再到“母乳替代喂养”的配方,事无巨细,一一讲解。
“羊奶性温,最接近人乳,但必须煮沸,撇去浮沫。再兑入三分之一的精米汤,补充谷物之气。最后,滴入两滴蜂蜜,模拟乳糖。”沈知微一边示范,一边解释着原理。
小满听得尤为认真,主动请缨,日夜守在暖房照看。
第三日,在众人的精心呵护下,沈微的体温终于回升稳定,原本微弱的猫叫似的哭声,也变得响亮有力。
当那第一声洪亮的啼哭响彻暖房时,小满和几名小宫女激动得相拥而泣。
与此同时,冷宫深处,被挪到一间干净厢房静养的苏氏,也终于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当她从沈知微口中得知女儿不仅活了下来,还被妥善安置时,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两行滚烫的热泪。
她挣扎着起身,一把抓住沈知微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十年前,我失去腹中孩儿时,曾对着神佛发下毒誓。若再有孩儿,我宁可亲手掐死,也绝不让他落入这吃人的地方,受尽屈辱,不得善终。”她泣不成声,话语却带着一股新生的力量,“可现在……我想护着她。沈大人,我想护住她。”
说着,她颤抖着从自己干枯的发髻深处,摸索着取出一枚小巧玲珑、质地温润的白玉环。
“这是……我苏家最后的信物了。”她将玉环塞进沈知微掌心,“若有朝一日,我死在这冷宫里,求大人……求大人看在这孩子救过您一命的份上,带她离开皇宫,永远不要回来。”
沈知微感受着掌心玉环的冰凉,郑重地颔首,将其收入一个随身的木匣之中。
她打开匣子,那枚玉环,正好与那本写满了癫狂字迹的、许怀安的研究笔记并列放在一处。
一张,是血脉的延续与期盼;一张,是生命的扭曲与警示。
当夜,讲习堂灯火未熄。
沈知微伏于案前,铺开一卷新的竹简,提笔写下标题——《冷宫妇孺生存实录》。
她要将这十年来,那些被草草记为“痨病”“血崩”“痰迷心窍”的女子,那些被当成药渣一样处理掉的婴孩,他们所经历的苦难,一一记录下来。
笔尖划过竹简,发出沙沙的声响。
“生产非劫难,乃制度之罪;流产非天意,实人为之祸。”
写完扉页的题记,她放下笔,毫不犹豫地取出袖中那把薄如蝉翼的微型手术刀,在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精准地滴在“祸”字之上,如同一个用生命立下的血誓。
窗外,月光如水。
无人知晓,在高高的宫墙之上,一道玄色的身影静静伫立,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
谢玄的目光,正穿透重重宫阙,落在那一豆灯火之上。
他的手中,同样握着一份档案。
那是从东厂最深的密室里翻出的、一份泛黄的旧档,上面记载的,正是十年前“废妃苏氏净身除籍”的文书。
而在文书的末尾,除了太医院副使的签印外,还有一个朱红色的私印,清晰地刻着两个字——李崇文。
“原来……”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早在那时,他们就已经开始……清除那些不该存在的孩子。”
风起,吹得远处讲习堂的灯火一阵摇曳,明灭不定。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深宫之中,无声地酝酿。
案前,沈知微吹干血迹,将《实录》小心收好。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再次落向那个装着玉环和笔记的木匣。
救下沈微只是第一步,苏氏的嘱托,那些枉死女人的冤魂,都像无形的枷锁,迫使她不能停下。
她必须知道,许怀安那疯魔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张通天的巨网。
她深吸一口气,从匣中取出了那本写满了鬼画符般字迹的笔记。
这一次,她的目的不再是寻找罪证。
她要从这疯子的呓语和扭曲的理论中,彻底弄明白那骇人听闻的“移胎术”,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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