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豆,映着沈知微沉静如水的侧脸。
许怀安那本癫狂的笔记,在她的手中,不再是疯子的呓语,而是一份份扭曲的实验报告。
纸上那些鬼画符般的图样,被她以现代解剖学的视角重新审视,竟渐渐显露出一个骇人听闻的轮廓。
所谓的“移胎术”,根本不是什么隔空取物的神仙手段,而是一场血腥粗陋的、堪称“人体零件”的移植实验!
笔记中反复提及的“温玉”,指的是刚刚因故流产的宫女;“取种”,便是在流产物中寻找那尚有生机的早期胚胎;“养胎瓮”,是一种特制的琉璃瓮,内里盛满了以雪参汁和鹿髓膏调配的昂贵“营养液”,用以短暂维持胚胎的活性。
而那所谓的“植入”,更是野蛮到令人发指——用特制的长银针刺破“母体”的宫颈,将浸泡过的胚胎强行推送进去,再辅以药物催动宫缩,妄图让其自行着床。
手法粗陋,毫无无菌观念,成功率……不足一成!
沈知微的指尖冰凉。
她终于明白,苏氏腹中的孩子,并非自然受孕。
她只是那不足一成概率下的一个“幸运儿”,一个被强行植入的“无父之胎”。
一个更深层的寒意从她脊背升起。
这场手术最关键的一环,不是技术,而是时机!
必须精准掌握“母体”的排卵周期,在子宫内膜最适宜着床的短短几天内进行操作。
能如此精准掌握后宫所有女子身体节律的,放眼整个皇宫,只有两个地方——记录妃嫔月事的尚宫局,以及根据各宫主子身体状况调配食材的尚食局!
她立刻调出尚药局存档的《六宫月事录》残卷,这些都是前任医官们留下的废档,残缺不全,却已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线索。
一页页翻过,一个诡异的规律赫然出现在眼前。
近三年来,凡是被记为“痨病虚肿”而打入冷宫的弃妃,其经期停摆的时间,竟高度集中于朔望交替之日!
更惊人的是,她们大多是在被记录饮用一种特供的“补髓羊乳”后,七到十日内,便出现了妊娠征兆。
这不是巧合,这是人为设计的流水线!
“小满!”沈知微的声音清冷而急促。
一直守在门外的小满立刻推门而入:“师傅,有何吩咐?”
“换上杂役的衣服,去一趟尚食局的废料库。”沈知微递给她一方叠好的帕子和一柄小小的刮刀,“找到标注‘坤宁宫特供’的羊乳坛,尤其是那些未启封的,在坛底刮下一些粉末。记住,一丁点就够,不要惊动任何人。”
小满虽不明所以,但见师傅神情凝重,便知事关重大,重重点头,转身没入夜色。
一个时辰后,小满带回了那微不可察的白色粉末。
沈知微将其置于琉璃盏中,滴入几滴清亮的石灰水。
“滋——”
一缕极淡的、妖异的紫色烟雾升腾而起,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果然是它。”沈知微眼中寒光一闪。
又是蟾酥的衍生物,与她之前在避子汤中发现的毒物同源!
但这一次,下毒者精准控制了剂量和炮制方法,它不再是杀人于无形的避孕药,反而成了“净化”子宫、强行制造出一个适合胚胎着床环境的“温床”!
沈知微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这哪里是治病救人,这分明是在圈养一个个可供实验的母体!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沈知微便手持谢玄所给的东厂铜牌,直闯冷宫深处的药室旧址。
她必须亲眼确认许怀安的“手术室”里,还留有哪些线索。
然而,迎接她的,是一堵冰冷坚硬的水泥墙。
那条通往地宫的密道,竟已被彻底封死。
“沈协理,请回吧。”守门的番子面无表情,语气是东厂一贯的冷硬,“提督大人昨夜亲令,将此地永久封禁。违者,立斩。”
谢玄?他为何要这么做?销毁证据,还是……保护什么?
沈知微没有争辩,只深深看了一眼那崭新的封墙,转身离去。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的脚尖不经意地从门前碎石堆里一勾,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碎石子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她的袖袋。
回到讲习堂,她将那粒碎石投入盛满醋液的碗中。
片刻后,石缝中竟析出几粒比沙砾还细小的红色结晶。
在晨光下,那红色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是朱砂汞渣!炼制“还春丹”时才会有的残留物!
沈知微立刻铺开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将冷宫、尚食局、太医院的位置一一标注。
她根据药物残留的种类和地质结构,开始绘制一张《药物沉积反推图》。
“朱砂性沉,若从地下暗河冲刷,必然会沉积在低洼转角处……”她喃喃自语,笔尖在图上飞速勾勒,三条模糊的地下通道走向跃然纸上。
其中一条,蜿蜒曲折,其末端赫然指向了太医院早已废弃多年的地窖!
沈知微在那地窖的位置重重画下一个圈,并在旁边写下一行小字:“若此处为真,则此人必曾接触先帝秘典《青囊补遗》。”
就在她落笔的瞬间,密室的门被无声推开。
一股熟悉的、带着龙涎香和血腥味的冷香袭来,谢玄高大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
他没有看地图,也没有看沈知微,只是将手中一张半掌大小的泛黄纸片,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张药方残页,字迹癫狂扭曲,与许怀安的笔记如出一辙。
“这半张,在你那里。”谢玄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着惊涛骇浪,“而这半张,是我从母亲的遗物中找到的。”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死死盯住沈知微:“此方署名,‘内医监首座’。那是我母妃临终前,最后一位主治医官。”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玄的目光如刀,一字一顿地剖开一个更深、更黑暗的秘密:“你说,许怀安背后的人,想制造‘无父之龙种’……”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自嘲与无尽的冰冷,“可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有些孩子生下来……本就没有所谓的父亲呢?”
沈知微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她终于明白,许怀安那颠覆性的疯狂,并非凭空而来。
它或许正源于一段被皇权死死抹去、却真实存在过的血脉秘辛!
谢玄的身世,与这场阴谋,在这一刻被一条血线紧紧缠绕!
她猛地伏下身,重新铺开那张刚刚绘制的《冷宫妊娠链图》,指尖颤抖地停在了“胚胎来源”那一栏上。
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
她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那片用油纸小心包裹的、苏氏分娩时滞留的胎盘组织。
银针轻轻挑开血管残端,在灯下,那凝固的血色依旧鲜红,甚至比寻常产妇的更亮。
这是含氧量极高的血!
一个在冷宫中长期幽禁、营养不良、终日不见天日的女人,绝不可能孕育出拥有如此健康胎盘的胎儿!
沈知微“啪”地一声合上图纸,
“这孩子的血脉……不属于冷宫。”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因窥破天机而生的战栗,“它的源头,在宫外,在一个身体康健、气血充盈的女人身上!”
窗外,风雨骤起。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她眼中那抹骇人的锋芒。
下一刀,要剖开的,早已不是某个女人的子宫。
而是整个皇家谱系那块用无数谎言和鲜血织成的遮羞布!
她抬起头,迎上谢玄探究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提督大人,我想借你东厂的名义,办一件事。”
“说。”
“稽查冷宫毒物来源,彻查……太医院废弃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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