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捻起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粘稠腥臭的药液中，轻轻搅动。
液体浑浊，却并无寻常药渣的沉淀，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均质感。
没有现代化的试纸和仪器，她只能用最原始，却也最直接的方法。
她取来一小碗新制的石灰水，将沾染了药液的银针浸入其中。
清澈的石灰水瞬间变得浑浊，但这并非她所预料的反应。
她又将一滴药液滴在滚烫的铜片上，刺啦一声轻响，冒出的并非水汽的白烟，而是一缕夹杂着腥臊与甜腻气息的黄烟。
沈知微的眉心狠狠拧起。
这两种反应，指向了两种她只在古籍偏方中见过的东西——童便熬膏与鹿茸精露。
前者富含能刺激身体的“离经叛道”之物，后者则是大补元气的猛药。
两者分开皆为虎狼之药，混在一起，再辅以雪参、蛇胆等物封存其性，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激素刺激，足以让女子的子宫异常增厚充血，脉象浮滑，腹部隆起，形成一种与怀孕早期几乎无异的“伪孕期”假象！
一个大胆而恐怖的猜测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立刻让小满去尚药局，以核对药材损耗为名，调阅近五年的《宫廷月事档》残卷。
那上面以最隐晦的笔触，记录着宫中所有有名号的女眷的身体状况。
烛火下，泛黄的纸页被一页页翻过。
很快，沈知微的指尖停在了冷宫的记录上。
娟秀的小楷记录着一个个被遗忘的名字，而在她们的名字底下，赫然出现了相似的记载——
“景仁宫废妃钱氏，入宫三年，经停四月，腹胀如鼓，太医诊为‘痨病虚肿’，三日后血崩而亡。”
“永和宫弃嫔赵氏，入宫五年，疯癫，忽而经停，腹隆，自言有孕，为宫人所笑，一月后暴毙于寝，记‘痰迷心窍’。”
一、二、三……足足七个！
近三年内，共有七名被囚于冷宫或偏僻宫苑的弃妃，都曾出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停腹胀”现象，最终却都以各种“合理”的病症草草收场，无人深究！
这不是偶然，这是一场持续了数年，以冷宫废妃为试验品的秘密授孕实验！
对方在用药物制造出最适合胚胎着床的“土壤”，然后进行“播种”。
而这些身体早已被宫廷生活掏空的女人，根本承受不住这种霸道的改造和后续的植入，最终的结局，只有死亡！
那“种子”从何而来？
而负责“播种”和“喂养”的魔鬼，又藏身何处？
沈知微的目光落向窗外，那片埋着“娃娃罐”的枯井方向。
每日的饮食，是唯一的突破口。
次日，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宫女服，以给冷宫众人送防疫药汤为名，潜入了专为冷宫供餐的厨房。
油腻的灶台，酸腐的馊水味，一切都肮脏而混乱。
她状似无意地与一个正在择菜的老宫女搭话，几句闲聊与一小块碎银子下去，便套出了话。
每日申时，都会有一筐特供的“补髓羊乳”送到冷宫，但从不入厨房，而是由一个哑巴老头直接领走，送往西墙角下那座早已废弃的关雎殿。
申时，沈知微隐在暗处，亲眼看到一个佝偻着背、形容枯槁的老者，果然如时出现。
他接过沉甸甸的乳筐，并未走向任何宫殿，而是在一处爬满藤蔓的假山后摸索片刻，随着一阵机关闷响，他竟连人带筐，消失在了一处幽深的地道入口。
就是这里！
她命小满守在外面，一旦有异，立刻去找谢玄留在暗处的番子。
而她自己，则取出袖中匕首，一手持油灯，毫不犹豫地滑入了那片漆黑之中。
地道不长，却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尽头是一扇石门，虚掩着，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
她屏息贴近，从门缝向内望去——
石室之内，竟是一间完整的地下药室！
墙壁上挂满了风干的奇花异草，角落里堆着森森白骨，不知是人是兽。
数个青铜鼎炉正咕嘟着不知名的药液，而在房间正中央的木台上，赫然摆放着一只巨大的琉璃瓮！
瓮中，琥珀色的药液里，一个拳头大小的畸形胎儿正静静悬浮。
它四肢短小，面目模糊，胸口处却有一根细微的血管，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微微搏动着！
这一幕，让见惯了各种医学奇景的沈知微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你来了。”
一个沙哑如破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知微猛然转身，匕首横于胸前。
正是那个取羊乳的老者，他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她的身后，此刻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一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吓人，充满了狂热与癫狂。
“我就知道，会有人发现这里的。你看到了吗？这完美的作品！我第九次成功唤醒的生命火种！”他指着琉璃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沈知微目光一凛：“你是谁？”
“我是谁？”老者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我是许怀安！十年前的太医院右院判！他们说我研究‘换花接木’之术是疯魔，将我贬斥出宫！可他们不懂，我是在创造生命！”
许怀安！那个传说中因痴迷禁药炼丹而被秘密处死的御医！
他嘶声道：“你看这宫里，皇室把女人当成生育的工具，把孩子当成权力的筹码！我偏要造出一个没有父亲、不受血脉束缚的真龙之种！他们说我是疯子，可若非我十年前偷偷给绝望的苏氏种下‘生机’，她早就在那冷宫里化为白骨了！”
沈知微心中剧震，厉声喝问：“你竟敢施行‘移胎术’？！”
“移胎术？”许怀安冷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那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叫法！不过是将早孕的胚囊取出，养于我的‘乾坤液’中七日，待其茁壮，再植入另一具‘合格’的胞宫罢了！古籍早有‘换胞易嗣’的记载，只是这群懦夫无人敢试！”
沈知微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她一步踏前，冰冷的匕首尖几乎抵住他的喉咙：“你用活人做试验，毁了多少女人的身体？！那七个血崩而亡、被记为‘痨病’的废妃，是不是都因为你强行取胚或是植入失败？！苏氏若非遇到我，此刻也早已是一尸两命！你这根本不是在创造生命，你是在用无数女人的鲜血和性命，浇灌你疯狂的臆想！”
许怀安被她一连串的质问吼得怔住了，脸上的狂热褪去，露出一丝茫然：“我……我只是想证明生命可以脱离皇权的掌控……我可以救她们的，只要她们肯为这伟大的创举，献出一点点血肉……”
他话音未落，地道入口处传来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拿下！”
冰冷无情的命令划破了地下的死寂。
数名身着飞鱼服的东厂番子如狼似虎地破门而入，瞬间将还处在茫然中的许怀安死死按在地上。
火把的光影摇曳中，谢玄缓步而入。
他玄色的袍角曳地，面容在火光下俊美得宛如神只，眼神却冷得像地狱里的寒冰。
他看都未看许怀安一眼，只是冷冷下令：“押走。此地所有器物全部封存，一针一线都不得外泄！”
崔九娘！沈知微心头一跳，定是她走漏了风声。
当夜，讲习堂的密室中，灯火通明。
谢玄坐在主位，面沉如水，而沈知微，则在翻阅从地底药室搜出的，许怀安那本厚厚的、写满了癫狂字迹的研究笔记。
大部分都是她看不懂的药理和玄学术语，但其中一页，却让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上面用朱砂笔赫然写着一行小字：“癸未年三月初五，采储秀宫李贵妃新泌乳汁三钱，合已故太子‘明’之血滴一分，炼‘双脉引子’，欲植于辛者库废婢赵氏胞宫，败。”
这不止是疯癫的实验，这更是针对当今储君血脉的精准挑战与亵渎！
更让她心底发指的是，在笔记的末尾，她发现了一张画满了人体经络的图谱，上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着多处闻所未闻的“催生穴道”，那行云流水又带着一丝凌厉的笔迹……竟与谢玄昨天拿给她看的那张、他袖中珍藏多年的幼年药方残页上的笔迹，惊人地相似！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闷雷。
沈知微提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写下《冷宫妊娠谜案推演表》，将所有线索串联，而在末尾，她用尽全身力气，加注了一行小字：
“许怀安所学，并非一朝一夕，其‘移胎’之术，脱胎于宫中秘传医典——而能接触此典，并有能力传授此等禁术者，唯有曾掌管太医院的……先帝御医院首席。”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她看着纸上那触目惊心的推论，再想到谢玄那张与药方残页相似的笔迹，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念头浮了上来。
这场阴谋的根，或许比她想象的，埋得更深，牵扯到的，也远不止一个疯掉的许怀安。
她放下断笔，目光穿透黑暗，落在那安睡的女婴脸上。
真相必须被揭开，无论它背后站着的是谁。
而这个孩子，是唯一的钥匙，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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