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汉中盆地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如同战场上未散的硝烟,萦绕在阳平关雄峻的关墙与远处连绵的曹军营垒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那是大战间歇特有的死寂,仿佛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
关下,黑压压的曹军阵列如山如岳,肃杀之气直冲霄汉。玄色旗帜在微风中舒卷,如同翻滚的乌云,旗下兵甲鲜明,刀枪如林,反射着冷冽的寒光。中军处,那杆巨大的“曹”字大纛旗下,一员王者端坐于名驹爪黄飞电之上,身披猩红大氅,内罩玄甲,虽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但目光如电,不怒自威,正是汉丞相、魏公曹操。他左右簇拥着许褚、徐晃、曹真、曹纯等一众猛将谋臣,气势滔天。
曹操微微抬手。
一名嗓门洪亮的力士纵马前出几步,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穿透薄雾,清晰地送上了关墙:
“汉丞相、魏公,有请车骑将军、宜城亭侯刘皇叔!关前一叙——!”
声音在关山谷壑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关墙之上,刘备一身戎装,按剑而立。他面容沉静,目光越过万千敌军,落在曹操的身影上。多年的颠沛流离,半生的恩怨纠葛,此刻仿佛都凝聚在这关前之地。
“主公,曹操突然相邀,恐有诈。”庞统立于身侧,羽扇轻摇,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需防其暗箭伤人,或借机窥我关防虚实。”
法正亦点头:“士元所言极是。然,若不去,恐堕我军锐气,示弱于敌。”
刘备缓缓颔首,眼神锐利:“曹孟德虽奸雄,亦是当世豪杰。既公然相邀,众目睽睽之下,应不致行小人之举。此一会,或可探其虚实,亦可扬我军威。吾当往之。”
他顿了顿,下令道:“封儿、士元、子龙,叔至、公节(张任字),随我同往,今日且看曹孟德有何说辞!孝直、黄老将军,你们于关上看紧,若见信号,即刻接应。”
“孩儿遵命!”刘封慨然应命。
赵云银甲白袍,龙胆亮银枪在手,英姿勃发:“云,必护主公周全!”陈到、张任亦是紧握长枪,神色肃穆。
沉重的关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刘备并未乘车,而是亲自骑乘的卢马,缓辔而出,以示武勇与气度。庞统乘另一马紧随其侧。赵云、陈到各率数百名精锐白毦兵,护卫左右,刘封、张任则紧紧跟在刘备侧后方,虽只有数千人马,远逊曹军,气势却不堕。
两军阵前,相隔约两百步,刘备勒住马匹。
曹操见刘备出关,亦轻催爪黄飞电,在许褚及虎士护卫下,缓缓前出。两雄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直至能清晰看到对方的面容。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十万大军的目光聚焦于此,针落可闻,唯有战旗猎猎,马匹偶尔嘶鸣。
曹操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玄德,别来无恙乎?忆昔许昌煮酒,青梅时节,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今日再见,玄德已雄踞荆益,虎视关中,当真今非昔比了!”话语似赞叹,又似嘲讽,更暗藏机锋。
刘备拱手,神色平静,语气不卑不亢:“孟德谬赞了。备乃汉室宗亲,见宗庙倾颓,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备不得不奋起,以匡扶汉室,尽人臣之本分。今日之势,非备所愿,实乃时势所迫,曹公相逼之果。”
曹操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匡扶汉室!玄德,天下若无我曹操,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朝廷纲纪,是谁在维持?北方狼烟,是谁在扫平?莫非玄德以为,仅凭仁义二字,便可安天下否?”他目光灼灼,逼视刘备,“汝口口声声汉室,然私取益州,窥伺神器之心,路人皆知!何必惺惺作态!”
庞统在一旁轻摇羽扇,插言道:“曹公此言差矣。我主刘皇叔,乃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血统纯正,世所公认。今上蒙尘,我主兴兵,正是为延续汉祚,正本清源。岂如他人,位极人臣,却加九锡,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行伊尹、霍光之事乎?” 言辞犀利,直指曹操僭越。
曹操身后谋士一阵低语骚动,显然被庞统犀利的言辞刺中要害。曹操面色微微一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庞统,随即又落在刘备身侧那员年轻气盛的将领身上,忽然嘴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扬声道:
“玄德,此子便是你那位骁勇善战、世人皆言为你取下荆、益、交三州之地的长子,刘封将军?” 此言一出,看似褒扬,实则阴毒无比,将刘封的功劳刻意夸大并置于阳光之下,意图在那刘备与儿子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更是暗示刘备的基业乃其子所争,其本人不过坐享其成。
刘封闻言,血气上涌,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手猛地按上剑柄,几乎就要纵马出声呵斥这挑拨离间的奸雄。
然而,刘备却仿佛未觉其毒,不动如山,只是轻轻抬起右手,一个微不可察的动作便制止了即将暴起的刘封。他面色淡然,语气平和却清晰有力地回应道:
“不错,此正是我儿刘封,确乃忠勇孝义,国之栋梁,能得吾子,实乃备之大幸。” 他先是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直视曹操,带着一丝近乎调侃的坦然,“孟德,行军布阵,奇谋诡略,备或不如你;然生儿子、传承家业之事,呵呵,只怕你是不如我了。”
这话语轻描淡写,犹如四两拨千斤。不仅全然接下了曹操的“赞誉”,将其转化为对刘封的肯定和对自身识人之明的彰显,更反过来暗讽曹操在子嗣传承上的隐忧(注:此时曹丕、曹植之争已现端倪)。一句“生儿子你不如我”,在万军阵前,竟带了几分市井豪杰般的直白与戏谑,瞬间化解了那致命的挑拨,反而显得曹操小家子气。
“父亲!” 曹军阵中,一员虎将闻言勃然,正是那黄须竖立、性如烈火的任城王曹彰。他见父亲受此暗讽,按捺不住,便要催马出列。
“子文!” 曹操却猛地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目光扫去,硬生生止住了躁动的曹彰。他脸色更加阴沉,知道在言语交锋上已难占便宜,甚至被对方反将一军,便不再纠缠于此徒耗口舌。
他迅速转回正题,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而充满压迫感,将话题拉回实力的赤裸裸对比上:
“玄德,逞口舌之利无益!汝虽侥幸得荆益之地,然终究地僻民贫,将寡兵微。今日我奉天子明诏,率十万王师至此,汉中弹指可破!螳臂当车,何其不智?不如早降,操必奏明天子,保你爵禄,仍封汝为王侯,永镇西蜀,安享富贵,岂不美哉?何必负隅顽抗,徒使生灵涂炭,玉石俱焚?”
刘备断然摇头,声音坚定而清晰,刻意让双方将士都能隐约听到:“孟德!备自幼立志,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今日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我益州子弟,荆交豪杰,皆愿随备死战,以卫社稷!尔等北军,虽众何惧!”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身后白毦兵乃至关上的守军闻言,无不感奋,士气大振。
曹操眼中寒光一闪,杀机微露。他身边的许褚握紧了镔铁大刀,恶狠狠地瞪着刘备身边的赵云。赵云感应到杀气,目光如电般回视许褚,毫不退缩,手中龙胆枪微抬。刘封也紧张地握紧剑柄,紧贴刘备,警惕地注视着对方任何异动。
“刘玄德!”曹操语气转冷,“汝可知,孙权已遣吕蒙、鲁肃猛攻荆州?汝之后方已起火!此刻投降,尚可保全性命家小,若待我踏平汉中,荆益皆破,届时悔之晚矣!”
刘备心中一震,但面上不动声色,反而朗声笑道:“曹贼何必虚言恫吓?江东之事,备自有安排。陆伯言虽年轻,已破吕蒙于长沙;江夏坚城,鲁子敬岂能轻下?不劳曹公费心。倒是你,倾国而来,师老兵疲,粮草转运艰难。若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恐关中生变,河北不宁。公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曹操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刘备的应对滴水不漏,反而让他有些被动。他盯着刘备,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丝毫动摇。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有金铁交鸣之声。
……
说到激烈处,刘备忽然道:“孟德可记得当年煮酒论英雄?”
曹操眼神微动:“自然记得。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今日看来,孟德仍视备为英雄否?”
“英雄依旧,然时势已异。”
二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大笑。笑声中却无欢愉,唯有英雄相惜的感慨和各为其主的无奈。
……
就在双方主将对谈之际,随行人员却在暗中观察对方阵势。
庞统早已将曹军布阵、将领站位、士兵士气等细节默记于心。他特别注意到了司马懿——此人看似低调,但眼神锐利,绝非寻常谋士。
曹军这边,贾诩、司马懿也在仔细观察蜀军阵容。他们注意到白毦兵虽少,却个个精锐;赵云、张任等将气度不凡,显示出蜀军实力不容小觑。
更远处,黄忠、霍峻在关墙上全程戒备。老将军弓不离手,随时准备发箭救主。
曹军方面,张合、徐晃各率精兵在两翼待命,许褚的虎卫军更是随时准备突击。双方虽然表面和谈,实则都做好了战斗准备。
这种微妙的平衡保持了一个多时辰。双雄对话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刻都可能爆发冲突。
……
日近中天,会谈已持续两个时辰。曹操终于将话题引回正题:“玄德,我方才提议,你意下如何?若愿受封汉中王,即刻罢兵,使士卒免遭涂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备身上。接受,可保一方平安;拒绝,则难免血战。
刘备沉默良久,缓缓抬头,目光扫过身后将士,望向阳平关,最后定格在曹操身上。
“孟德好意,备心领了。”刘备声音平静却坚定,“然汉中王号,当由天子册封,非你可私授。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备起兵以来,非为封王称霸,而为匡扶汉室,救民水火!若与你妥协,置天子于何地?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此言一出,蜀军将士无不振奋!赵云、张任等将挺直腰杆,白毦兵手中兵器握得更紧。
曹操面色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如此说来,玄德是要战到底了?”
“非备好战,实不得已而为之。”刘备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会,就此别过。”
双雄对视片刻,皆知今日之会已无结果。
沉默片刻,曹操忽然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竟似带着一丝真正的疲惫与感慨:“玄德啊玄德……世事弄人。若当年在许都,你我能真心携手……” 他话未说尽,却留给人无限遐想。
但下一刻,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操无情了!让你见识一下,何谓雷霆之怒,泰山压顶!”
刘备亦拱手,语气淡然却坚定:“备,恭候大驾。必让你知晓,汉土不可轻犯,汉臣不可轻辱!”
话已说尽。
曹操调转马头,在许褚护卫下回归本阵。
刘备也拨马,在赵云、张任、刘封的护卫下,从容退回关下军阵。
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言语交锋,凶险异常。刘备顶住了压力,稳住了阵脚,甚至略占上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曹操最后的威胁绝非空言。关上,法正与黄忠早已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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