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律归宗那日,天刚破晓,国子监外已人头攒动。
青石街面还泛着夜露的湿气,匠户们披着粗布短袄,乐工们束发整衣,百姓扶老携幼沿街而立。
他们不为看官,不为拜权,只为亲眼见证一支残管如何被抬进千年礼制的圣殿。
风从城南吹来,卷起幡旗一角,也吹动了沈琅鬓边细碎的发丝。
她站在队伍最前,双手稳稳托着木匣,黄绸覆顶,桑麻缠结。
指尖微颤,掌心沁出薄汗——这不只是仪式,是生死线。
若今日律管不能入堂,周廷章便会以“盗掘圣物、僭越礼典”之名当场将她拿下,打入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脚步未动,心跳却如鼓。
一道身影缓缓走近,是陈拙。
他佝偻着背,手中握着一枚铜铃,铃身斑驳,刻有极细的音律刻度。
“拿着。”他将铃塞进她掌心,“这是我给太祖校第一声宫音时用的引律器。走一步,摇一下。声音在,你就没输。”
沈琅低头看着那枚小小的铜铃,仿佛接过了百年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通往国子监的青石长阶。
叮——
清越铃音划破晨雾。
三百乐工随即低吟,《太和正音谱》序调缓缓响起,如潮水推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地底升起的回响,带着压抑多年的悲鸣与期盼。
百姓纷纷跪伏,有人合掌闭目,有人泪流满面。
一个盲眼老琴师拄杖而立,嘴唇微动,跟着哼唱起来。
可就在队伍行至礼部门前时,周廷章率六名礼官横立阶下,衣袍烈烈,玉笏高举。
“住步!”他厉声喝道,“贱婢执器,玷污礼典!此等焦土挖出的残物,焉能称‘正音’?速速退去,否则以亵渎圣物论处!”
身后礼官齐声附和,刀斧手已在侧门列阵待命。
空气骤然凝滞。
沈琅停步,铃悬半空,不敢落下。
千百双眼睛盯着她,也盯着那扇紧闭的国子监大门。
只要一声令下,她便会被拖走,律管焚毁,正音局也将沦为笑谈。
就在此时,马蹄声疾驰而来。
郑明远策马穿人群而至,玄色官服翻飞,手中高举一卷黄绢诏书。
“陛下口谕——”他勒马停步,声音朗朗如钟,“律管出土应天象,火星逆行井宿,主‘伪物当焚,真声欲扬’。凡阻迎者,即违天意,以逆旨论!”
话音落,他翻身下马,亲手将诏书悬于律管之上,黄绢飘展,御玺赫然。
围观士子中有人猛地站起,振臂高呼:“既为天下正音,岂能由一家断之?!”
砖石骤起,一块砸向礼部匾额,“礼”字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周廷章惊退三步,脸色铁青。
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沈琅咬牙,迈步继续前行。
每一步,铜铃轻响;每一响,乐工低吟更甚。
直至国子监大门洞开,礼器堂内香火缭绕,她双膝跪地,将木匣奉于祭台之上。
陈拙颤巍巍接过,揭开黄绸,露出那截焦黑残管。
他老泪纵横,嘶声道:“永昌律管,归位——”
全场默然,唯有风拂幡动。
仪式终成。
夜幕降临,正音局小院烛火未熄。
柳元柏悄然叩门,一身便服,帽檐压得极低。
他被引入内堂,见陈拙与沈琅已在等候,顿时腿一软,几乎跪下。
“我……我不能再瞒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暗红账册,封面无字,边角磨损严重,“这是近三年沈家通过工部转运的‘祭器材料’清单……全是空报。真正铜料,早从水门运往北地,铸成了军械。”
他声音发抖:“我侄儿亲眼看见,周大人收了兵部某人的密信,当场烧了批文底档。”
沈琅接过账册,一页页翻过。
指尖忽然停住——一笔“黄铜三千斤,用途:熔铸编钟”,旁边盖着礼部勘合印,可同期工部并无铸造记录,库房台账更是空白。
她抬眼,声音冷静:“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陈拙沙哑开口,“他们用祭祀之名贪墨国铜,私通边镇,造的是违禁军器。”
屋内一时寂静。
窗外风吹竹影,摇曳如审。
沈琅合上账册,指尖轻轻摩挲封皮。
她知道,这一本薄册,足以掀翻一座山。
但她更清楚,一旦呈上去,便是血雨腥风。
而有些人,已经准备好了替死鬼。
裴文昭赶到刑部大牢时,天已全黑。
昨夜暴毙的工部库吏名叫吴通,是唯一经手过“黄铜三千斤”转运批红的小吏。
他死得蹊跷——据狱卒说,半夜忽发高热,口吐白沫,未及延医便断了气。
尸首停在偏院,草席覆面,连棺材都没备。
裴文昭掀开草席,一眼看出端倪:死者唇色青紫,指甲泛乌,分明是中毒之象。
更可疑的是,脖颈处有极细勒痕,似曾被人用丝线绞压过喉骨,再伪造病亡假象。
他盯着那张僵硬的脸,心中冷笑——好一招“死无对证”。
他当即命人封锁居所,可刚踏进吴通家门,刑部差役便持令而至,为首者亮出尚书印信:“此案无关谋逆,不得擅查。”话音未落,十几人涌入,翻箱倒柜搜出几本旧账册,声称“赃物已获”,随即封门撤人。
裴文昭立于门槛,袖中拳头紧握。他知道,这是警告。
直到深夜返家,李砚卿才悄然现身。
老仆递来一张字条,墨迹潦草:“妻儿昨夜失踪,今晨有人见周府马车驶入西巷。”没有署名,但笔法熟悉——那是吴通妻子惯用的闺阁体。
他坐在灯下良久,一动不动。
窗外雨声渐起,滴在檐角铁马之上,叮咚如更漏。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走明路。
次日清晨,他调取城南三处码头税单,逐月比对。
果然发现异样:每月初七,皆有一艘名为“顺安号”的商船申报出口陶器,目的地为岭南商埠。
但载重记录高达八百石,远超普通货船运力。
更奇怪的是,船主无籍,押船人从未露面,且每次通关后,船行方向却向北而非南。
他派人伪装成货郎混入码头,在一处夹舱中查获暗格——内藏数十件铜构件,表面氧化发绿,但接缝处刻有兵部武库监编号“壬字廿三”,正是禁军营寨所用制式钟架部件。
证据到手,他却不敢留原件。
当夜,他将全部文书誊抄三份,字字亲笔,不假他人之手。
副本藏于《大周律疏》不同卷册:第一份寄往清流书院交予山长;第二份托驿马送都察院某御史私宅;第三份,则由心腹亲随连夜送往七王府,点名呈给苏锦黎。
做完这些,他立于院中,望着北方天空。
星子稀疏,北斗隐没于云后。
他知道,风暴将至。
三日后早朝,皇帝召议“废乐工贱籍”。
周廷章跪地力谏,声音激昂:“祖宗之法不可变!乐户世袭,乃礼制根本。若今日开此先例,明日匠籍、厨籍、优伶籍皆要翻身,纲常何存?”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整齐脚步声。
三百盲乐师列队而入,足音沉稳,如潮推进。
虞幼窈居首,白衣素裙,手持一支竹笛。
她双目虽盲,脊背挺直如松。
走到殿心,跪拜叩首,声如清泉击石:
“吾等虽目不能视,耳犹能辨真音。今愿奏《正声引》,请陛下听民间之愿。”
笛声起,悠远苍凉,穿梁破柱。
刹那间,宫墙之外隐隐传来金石共鸣——竟是新铸测音钟自七王府遥遥应和,音波相激,余韵不绝。
满殿肃然。
赵元熹忽然起身,跪奏道:“若此音为真,则三十年前被黜之乐官,皆可平反。彼时以‘音谬’罪名削籍者近百人,实为蒙冤。”
皇帝久久不语,只凝视殿角悬挂的旧编钟。
那是一套太祖年间传下的礼器,尘灰覆面,钟舌歪斜。
良久,他轻叹一声:
“它早就走音了。”
帘后,苏锦黎静立不动。
她望着虞幼窈挺直的背影,眼底微动,终是开口:“韩四娘。”
“奴在。”
“传话陈拙,准备全国巡检——我们要让每一座城,都听见自己的钟。”
风从窗外吹来,檐角小钟轻颤,发出细微一声“叮”。
正音局巡检令下达第七日,陈拙率队抵江南湖州。
当地知府殷勤接待,称“境内礼器皆合规”。
次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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