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击古槐的次日清晨,紫宸殿的诏书便已传遍六部。
“正音局即日成立,隶属礼乐司,专理礼器考订、音律校正及历代遗器稽查。”宣旨太监声音清亮,念到陈拙之名时顿了顿,“提举一职,由老铸匠陈拙担任——天子亲点,无须廷议。”
消息如风过野,瞬间席卷全城。
南市匠户坊中鞭炮齐鸣,老匠人们捧着锈迹斑斑的律管残件跪地痛哭。
有人说这是百年来第一次有朝廷机构为“器物正名”;也有人说,这口钟响得不是时候,偏偏撞在礼部最疼的地方。
而礼部尚书周廷章,自晨起便闭门不出。
他府中书房门窗紧闭,案上堆叠的卷宗被一把掀翻在地。
玉笏砸向青砖,裂成两截。
“一个盲女、一个庶婢,竟敢捧着破铜烂铁,站上国子监的台子?”他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起,“苏锦黎这是要拿礼乐当刀,割我咽喉!”
可她偏偏不动刀。
苏锦黎坐在七王府西厢的小厅里,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听着郑明远低声禀报迎钟仪式的安排。
窗外春寒未散,檐下冰凌滴水成线,像在数着时辰。
“定于三日后辰时,由沈琅捧匣前行,三百乐工步行护送,经朱雀大街入国子监。”郑明远语调平稳,眼里却藏着火光,“百姓可沿街观礼,不设禁行。”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庭院深处那口新铸的测音铜盆上——水面微漾,倒映着灰蓝天色。
“很好。就让所有人亲眼看着,什么叫‘真声归位’。”
她没逼礼部交档案。
也没派人去催。
因为她知道,有些东西,越是强取,越会藏得更深。
而若你给它搭个台子,让它自己跳上来亮相,那便是连辩解都来不及。
迎钟那日,天光澄澈。
沈琅穿着素色深衣,发间仍只一支银簪,双手稳稳托着木匣。
匣中正是那截从焦土里挖出的永昌律管,表面覆以黄绸,四周缠着桑麻绳结——古礼所载,重器归宗,需以人血为引,以民愿为祭。
她脚步很慢,却极稳。
身后三百乐工皆着麻衣,手持古乐器,步履肃穆。
鼓声不起,笛音不响,唯有足音踏地,如潮水推进。
街道两旁早已挤满百姓。
有人提着香炉跪拜,有人默默摘下帽子垂首致敬。
一个白发老妇颤巍巍递上一碗清水:“姑娘,润润嗓子——这世道太久没人敢说真话了。”
沈琅没有停下,只是轻轻颔首。
直到队伍行至国子监前广场,陈拙已在门前等候。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匠人穿着粗布短褐,背脊佝偻,却挺得笔直。
他接过木匣,双膝跪地,将律管高举过顶,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句:
“正音归位——礼魂复醒!”
全场寂静。
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开口,千百人齐声应和:“正音归位!”
声浪冲天而起,惊飞檐上宿鸟。
而在七王府深处,萧澈睁开了眼睛。
帘帐微动,药香弥漫。
他已经昏睡了整整十七日,脉象游丝,御医束手。
如今醒来,脸色仍是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可那双眼——幽深如井,却亮得吓人。
守在床边的苏锦黎察觉动静,立刻上前。
他第一句话,不是问朝局,也不是探病情。
而是低哑地问:“你让沈琅站出来了?”
她点头:“不止是站出来,是让她走在阳光底下。”
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随即喉头一甜,咳出一口带血的痰。
侍女慌忙端盆,他却挥手制止,撑着床沿硬生生坐起。
“那就别停。”他声音虚弱,字字如钉,“该收网了。”
话音未落,暗卫统领已悄然现身窗下。
萧澈闭目片刻,缓缓道:“彻查三位大学士与沈家之间的海运账目,尤其是去年冬至今的私运记录。”他睁开眼,目光冷冽,“找一个人——柳元柏的侄子。最近常去码头看货的那个。”
暗卫领命退下,身影融入墙角阴影。
与此同时,正音局挂牌仪式正在进行。
红绸尚未揭开,周廷章却带着几名礼部官员破门而入。
“荒唐!”他怒斥,“匠婢舞乐,玷污礼制!此等粗陋编钟,岂能称‘正音’?给我砸了!”
随从立刻上前,抡起铁锤砸向正在校音的原型编钟。
千钧一发之际,陈拙猛地扑上前,整个人挡在钟前,白发散乱,老泪纵横:“你要毁钟,先杀了我这把老骨头!”
众人僵住。
就在争执间,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柳元柏踉跄奔入,脸色煞白,官帽歪斜。
他喘着气,声音发抖:“我……我必须说实话——我侄子上个月替周大人运过一批‘废铜’,说是送去化纸坊熔毁……可车上分明有钟钮纹样!而且标记编号……和现在这口钟上的铭文对得上!”
全场哗然。
郑明远此时踱步而出,手中展开一卷星图:“钦天监昨夜刚呈报——三日前雷击古槐之夜,火星逆行于井宿,主‘伪物当焚,真声欲扬’。”他环视众人,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天示其兆,人应其变。诸位,还要捂住耳朵吗?”
人群骚动,议论如沸。
苏锦黎站在门外石阶上,远远望着这一幕,指尖轻轻摩挲袖中一片薄纸——那是昨夜李砚卿悄悄送来的工部档案库钥匙拓印。
风拂过她的鬓角,带来一丝早春的凉意。
她转身离去,脚步无声。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关于声音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新钟未响,旧梦已碎。
而苏锦黎要的,不止是碎。
她回到七王府西厢书房时,天色尚早,案上却已堆满了各地驿站连夜送来的文书。
她没有立即翻看,只是静静坐下,将袖中那片薄纸取出,平铺在烛火映照的桌面上——李砚卿的字迹清晰可辨:“库门三更可入,守夜人已换。”
正音局成立的消息像风卷残云,震动朝野。
但苏锦黎清楚,一纸诏书能立机构,却压不住那些藏在暗处的伪器与谎言。
若想真正撼动沈家多年经营的礼器造假网络,就必须让证据自己开口说话。
于是她连夜拜会户部侍郎裴文远,以“祭祀大典将至,恐礼器不合规制”为由,提议联合发布《祭器溯源令》:凡天下府州县,须于七日内上报现存编钟、律管等礼器铭文编号,并附监铸官印信。
此令一经发出,六百里加急传遍十八道,民间震动,官场哗然。
与此同时,李砚卿悄然潜入工部档案库。
三更鼓响,月隐云后。
他手持拓印钥匙,避开巡夜更夫,轻轻推开尘封多年的第三重库门。
里面铁架林立,卷宗如山。
他按计划直取近三年铸造批文,逐一比对铭文编号与签发记录。
整整两个时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抄录下三百七十六项数据。
次日清晨,这些数字被送往正音局。
郑明远亲自执笔绘图,将全国上报的礼器铭文与工部底档对照,制成一幅巨幅黄绢图表,悬挂于正音局门前高台之上。
阳光照耀下,红笔圈出的错误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十八府所报编钟,仅三套与原始批文一致。
其余皆无备案,或编号重复,或年代错乱,更有甚者,铭文竟出自早已失传的“永昌前律”。
苏锦黎立于台下,看着人群由窃语转为喧哗,再变为沉默。
她在图下方提笔写下八个大字,墨迹淋漓:
“你们听见的,都不是真的。”
百姓仰头望着那行字,有人低声念出声来,随即久久不语。
乐工们眼中泛起血丝,仿佛终于明白,他们一生演奏的“正音”,不过是权贵手中篡改过的回声。
而在宫中养病的萧澈,也在同一时刻睁开了眼。
他倚靠软榻,披着玄色绒氅,面前堆着各地密探送来的反应简报。
当他看到正音局门前那幅图表的照片时,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钟响。
轻、短、准——那是陈拙亲手铸造的小型测音钟,悬挂在七王府檐角,专为校验音高而设。
此刻随风轻摇,发出一个纯净的“宫”音。
他抬眼望向月下钟影,忽而低声道:“他们以为烧掉名录就能抹去一切,却不知有些人,宁愿拿命去记下一个音。”
苏锦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闻言轻轻点头:“现在,轮到我们给他们定调了。”
话音刚落,远处皇宫方向骤然响起急促鼓声——三通连击,乃是皇帝紧急召集朝会的信号。
内侍匆匆送来议题名录,上面赫然写着:
“废除乐工贱籍,议。”
屋内烛火微微一颤。
而在城南国子监外,沈琅正独自站在空旷的广场边缘练习步伐。
她手中并无木匣,却仍下意识地双手虚托,仿佛那截永昌律管从未离手。
迎律归宗之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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