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音局巡检令下达第七日,陈拙率队抵江南湖州。
细雨如丝,落在青瓦白墙间,整座城像被水汽浸透的宣纸,朦胧而安静。
知府亲自出迎,官轿一路直入府衙,设宴接风,言辞恭敬得近乎谄媚。
“境内礼器皆合规”,他举杯朗笑,“老提举此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陈拙只低头饮茶,不接话。
他年过六旬,背已微驼,一双枯手常年握锤,指节粗大变形,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是能穿透铜铁看进人心。
他没带随从进庙,次日清晨独自一人踏着湿阶上了城隍山。
城隍庙建于明初,香火断续百年,唯有那口遗钟悬于殿角,据说是洪武年间由工部督造,音清越三里,曾为全城报时。
如今钟身覆尘,蛛网横结,香案倾颓,唯余一尊泥塑神像冷眼旁观人间荒芜。
陈拙抚钟,掌心贴着冰凉的铜面,缓缓绕行三圈。
他听得出不对——钟声滞重,尾音拖沓,不像古物应有的清越回响。
他从怀中取出测音铜尺,轻轻敲击钟体内壁,一声闷响震入耳膜。
半律之差。
他皱眉,伸手探入钟腹,指尖触到异样——内壁光滑如新,且有凝固的铅痕。
有人将原钟熔毁,灌铅增重,再伪造外形,连铭文都是近年刀刻,笔力浮浅,毫无古意。
伪钟。
他刚抽出铜尺,庙门“砰”地合拢,木栓落地的声音干脆利落。
十余黑衣人从侧廊闪出,手持铁棍,脚步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陈拙不动,只是将铜尺牢牢攥在掌心。
“老人家,这钟年久失修,不宜再动。”为首者低声道,“您若执意查下去,怕是听不到明天的晨钟了。”
风穿殿而过,吹起他衣角。
陈拙冷笑:“我听了一辈子钟,你们以为堵得住耳朵,就能改了声音?”
话音未落,一支鸣镝破空而来,尖啸划裂寂静,直插门前石阶,颤巍巍抖着银羽。
黑衣人一惊,纷纷后退。
下一瞬,屋脊上跃下数道黑影,动作迅捷如猫,落地无声。
韩四娘的人,早已埋伏多时。
刺客撤得极快,转眼消失在后山密林。
陈拙蹲身,在门槛边拾起一片碎瓦——背面用利器刻着三个字:“湖申冶坊”。
他瞳孔一缩。
那是沈家名下的三大熔炉之一,表面炼铜铸器,实则多年私吞官料,如今竟连礼器都敢造假。
他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控制声音。
谁掌控了钟声,谁就掌控了礼制的话语权。
消息传回京城时,苏锦黎正在书房翻阅《匠作辑要》。
她听完暗卫密报,指尖轻点桌面,非但未怒,反而笑了。
那笑极淡,却带着刀锋般的意味。
“湖申冶坊……沈家倒是胆子不小。”她抬眸,“李砚卿。”
门外人影一闪,老仆应声而入。
“调取近五年湖州赋税账目,重点查‘礼器维护银’一项。”她语气平静,“每年多征三千两,却无一笔修缮记录。这笔钱,去哪儿了?”
李砚卿领命而去。
不过两日,账册呈上。
明细清楚:款项悉数转入地方“礼乐协济会”,而该会名义会长正是现任礼部侍郎的门生。
资金流向层层嵌套,最终汇入一家名为“瑞通”的商号,主营“铜材转运”。
苏锦黎合上账本,眼神渐深。
当晚,钦天监发出《地气异动录》,由郑明远亲笔撰写:“江南阴铜积怨,主礼崩乐坏,宜遣正音以涤浊声。”诏书随即下发,全国震动。
与此同时,她召见沈琅。
年轻的协理站在堂前,肩背挺直,眼中仍有疑虑:“王妃是要我去北地?可我从未涉足幽并诸州……”
“正因为没人相信你能去,所以你必须去。”苏锦黎打断她,从匣中取出一方紫檀盒,推至案前,“这里面是你母亲当年参与修订的《北地音谱残卷》。她本该是正音局第一位女提举,却被一句‘女子不得干政’逐出朝堂。”
沈琅的手微微一颤。
“带上它。”苏锦黎声音轻缓,“若有人质疑你资历,不必争辩。让他们听听,谁才真正懂音。”
沈琅低头,郑重接过。
七日后,她率正音使团北上。
首站幽州,州学祭酒闭门不纳,当众讥讽:“南人执尺,也敢妄议北地礼乐?”
她不怒,只请当地乐工演奏《祀天乐章》。
曲毕,她取出测音尺逐一比对,指出“宫”音偏移两分,导致整章失衡。
老乐工不服,她当场背出原谱十六变调规则,字字精准,无人能驳。
又命人取来州库旧钟拆解,果然内壁补铜三层,接缝粗糙,音腔已毁。
围观学子哗然。
一名年轻博士跪地叩首:“请您留下讲学七日,我们愿自费修钟。”
风雪中,钟楼檐角的小铃轻晃,发出一声清响。
而在京城深处,裴文昭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份船引副本。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其中一行字:
“药材商‘恒春堂’,月供参茸三十斤,收货人——兵部侍郎常允章。”月光如霜,洒在幽州文庙的青砖上。
沈琅立于高台,面前百余名乐工静默垂首,方才那一声自远山而来的钟鸣,仿佛仍悬在夜空未落。
她手中的竹笛泛着冷光,像是承载了某种久被掩埋的誓约。
《北风引》的余音散去后,天地反而更显寂静。
那座深藏山中的唐代铁钟竟因共振而响,此事已非技艺所能解释——是沉寂太久的礼乐之魂,在回应真正懂它的人。
台下老祭酒跪坐在地,双手颤抖:“此音……为何从未听闻?”
沈琅望向群山轮廓,声音轻却坚定:“因为它一直被压着,没人敢敲。”
话音未落,韩四娘自庙外疾步而来,黑衣裹身,靴底带雪。
她在沈琅耳边低语数句,语气压抑而急促。
沈琅脸色骤变,指尖猛然收紧,竹笛边缘几乎嵌入掌心。
陈拙,在返京途中遭伏击。
毒烟熏目,双目覆纱,如今已不见天日。
她闭了闭眼,喉间滚烫,却将泪水逼退。
周围人尚未察觉异样,她已挺直脊背,抬手抚过笛身刻痕——那是母亲生前最后一道手迹,写着“正音不灭”四字。
“继续。”她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沉,“明日拆解府库南钟,我要所有人亲眼看见,铜皮之下藏着多少谎言。”
与此同时,京城大理寺偏堂,烛火摇曳。
裴文昭独坐案前,手中船引副本已被反复摩挲至起毛边角。
他目光钉在“恒春堂”三字上,脑海中回放这几日追查所得:兵部侍郎常允章每月接收三十斤参茸,数量远超药用所需;而该商号并无药材产地,亦无行医执照,仅凭一纸许可便通行漕路各关。
他派李砚卿乔装药童潜入常宅,果见后院库房堆满麻包,拆开一看,皆为粗炼铜锭,表面裹以药渣伪装。
最骇人的是,她冒险拓下的铜印——竟是工部去年失窃的“采买副印”,唯有持此印方可调用军器监原料。
证据确凿,他连夜拟疏弹劾,直指兵部私吞军铜、勾结商贾、伪造账目,动摇国本。
可次日早朝,圣上接过奏折,只淡淡一句:“朕已知晓。”随即留中不发。
当夜,一名乞丐模样的少年塞给他一封匿名信,纸上墨迹未干:
“欲动兵铜,先斩漕脉。”
他猛地起身,心中豁然开朗。
军铜北运,必赖水路;若无漕船掩护,断难成行。
他即刻调取近五年运河盐引记录,逐条比对航程与载重。
终于锁定了“通济八号”商船——名义承运盐引,实则每月固定北上,空舱而出,满舱而归,且避开关防查验,由周廷章族亲名下商行操控。
而这艘船,每次停靠,都与地方伪钟案发时间吻合。
他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北上的漕线,指尖缓缓划过咽喉位置。
这不是贪腐,是一张贯穿南北的网。
谁掌控了声音,谁就掌控礼制;
谁掌控了铜流,谁就在铸造未来的权力。
而在千里之外的七王府西厢,夜风穿窗,拂动白纱。
陈拙静坐椅中,双目覆着素布,面容枯槁却不颓唐。
窗外梧桐影动,他听得出,是风,也是人心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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