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的《治世新策》,尤其是其中系统阐述“文器”与“武备”关系的《文武论》、《文器篇》、《武备篇》,虽未正式刊行,仅在小范围内传阅、学习,但其蕴含的颠覆性思想,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已不可避免地向着四方扩散,引来了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关注与震动。
建康,乌衣巷。
不同于往日的诗酒风流、清谈玄理,近日的建康士林,因一些从东海郡悄然流入的《治世新策》片段抄本,而暗流涌动。
在一处高门雅集上,几名身着华服、手持麈尾的名士正对此议论纷纷。
“荒谬!实在荒谬!”一位出身琅琊王氏的中年名士将抄本掷于案上,面带愠色,“这陆昶小儿,竟将百工贱业、商贾牟利之术,与圣贤文章相提并论,称之为‘文器’?还将那些奇技淫巧视作‘武备’根本?此乃本末倒置,败坏学风!长此以往,礼崩乐坏矣!”
旁边一位来自陈郡谢氏的文人则捻须沉吟,神色复杂:“王兄息怒。观其言论,虽离经叛道,然其于东海郡推行之政,确使流民安居,仓廪渐实,军容亦振……石岭堡一战,更是挫慕容厉兵锋。或许……其中亦有几分可取之处?”
“谢兄何出此言!”先前那王姓名士愈发激动,“此乃以利诱民,以术惑众!治国平天下,当以圣人之道,仁义为本!岂能沉溺于这等功利算计之中?何况其‘唯才是举’,公然挑战门第,若天下效仿,我等世家颜面何存?根基何在?!”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自身地位受到冲击的深层恐惧。
然而,并非所有高门都持否定态度。在一些更为务实,或与谢安、王羲之交往密切的圈子里,对此策的反应则微妙得多。有人私下讨论,认为陆昶之说虽显“粗鄙”,却直指当下朝廷积弊,或许是一条乱世求存的新路。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此敏感时刻,谢氏家族的一位重量级元老、谢安的从兄,曾一度担任中领军的谢石,恰于数日前因病逝世。谢石的逝世,使得谢安在家族内部的话语权更为集中,也使得谢氏对江东乃至北方的态度,更倾向于谢安所主导的务实与审慎。谢安本人对此策始终未公开发表看法,但其默许谢玄留在东海,以及谢道韫与陆昶的通信往来,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态度。
而王羲之在赏阅过友人秘密送来的抄本后,于兰亭轩中独自静坐良久,最终只提笔在纸上写下八字:“不激不厉,风规自远。”与其说是评价,不如说是一种基于深厚学养和洞察力的观察与期待。他似乎看到了这股新锐思想背后那不同于浮华清谈的、沉静而坚韧的力量。
北燕,邺城。
太原王慕容恪的案头,摆放着更为完整的《治世新策》摘要,尤其是《武备篇》中关于“民心为垒”、“技器为锋”、“纵深联防”的论述,被特意朱笔圈出。
慕容恪凝视着这些文字,眉头紧锁,许久才对心腹幕僚叹道:“此前只知陆昶善政练兵,今日观其着述,方知其志非小,所谋者大!此人已将治民、富国、强兵熔于一炉,自成体系。你看他论守疆,不再局限于一时一地之得失,而着眼于民心向背与整体防御网络,更将工匠技艺提升到关乎战力之本的高度……此等见识,远超寻常武将,甚至诸多谋臣亦不及也。五弟慕容垂若见此文,不知会作何感想……唉,陛下若能稍解猜疑,使我大燕上下同心,何惧此雏凤清声?”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陆昶的忌惮,以及对燕国内部倾轧的无奈与忧虑。
前秦,长安。
丞相王猛得到的情报最为详尽。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研读了能收集到的所有《治世新策》内容,特别是关于经济控制、技术革新和组织动员的部分。
御书房内,王猛将一份厚厚的分析奏报呈给苻坚,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大王,臣反复研读陆昶之策,其威胁,恐远超慕容垂、桓温之辈!”
苻坚闻言,收起了一贯的欣赏之色,正容道:“景略何出此言?其策虽新,然东海不过一郡之地。”
“不然。”王猛摇头,“大王请看,其《文器篇》所言,实乃一套完整的富国强兵之策。均田以安民固本,兴工以增强国力,控商以掌握经济命脉,启智以凝聚人心、选拔寒门英才。更可怕者,其《武备篇》将军事力量直接构建于此‘文器’基础之上。他并非单纯依赖勇力或奇谋,而是在打造一个从根基到锋芒都浑然一体、能够持续产生力量的体系!假以时日,若让其消化了吸纳的流民,彻底推行此策,东海郡将不再是寻常割据势力,而会成为一个……内部稳固、潜力巨大、难以从外部攻破的‘怪胎’!” 王猛用“怪胎”一词,精准地表达了他对这种前所未见的组织形态的警惕与难以定位。
苻坚悚然动容:“依景略之见,该当如何?”
“其一,我大秦当加速内部整合,推行改革,富国强兵,绝不可落于人后。其二,对东海郡,需重新评估。或尝试有限合作,获取其技术、盐利;或……待其未成大气候时,果断遏制。”王猛的眼中闪烁着冷静而睿智的光芒。
东海郡,郯城。
外界的波澜似乎尚未完全波及至此,但内部的学习与讨论却日益热烈。在郡学、在军营、甚至在一些识字的百姓聚集的茶肆,都有人私下传抄、讨论《治世新策》中的观点。“民心为垒”、“百工竞巧”、“唯才是举”等词,已成为许多年轻官吏和学子口中的热词。他们从中看到了一个不同于门阀政治的、凭才能和实干获取地位的未来。
陆昶站在太守府的阁楼上,望着城外熙攘的市集和远处操练的新军。他虽未亲闻建康的贬斥、邺城的叹息、长安的警醒,但他能感觉到,一股由他亲手点燃的思想之火,已然开始燎原。
“起风了。”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这风,源于东海,却注定要吹向更广阔的天地。而谢石逝世的消息也刚刚传至,建康的格局正在微妙变化,未来的博弈,将更加复杂与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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