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徐州刺史府。
郗愔搁下手中的紫毫笔,将刚刚写完的奏表轻轻吹干墨迹。这是一份为东海郡太守陆昶请功的奏表,字斟句酌,文采斐然,详细陈述了陆昶到任后如何整饬吏治、剿灭匪患、平定邓氏叛乱、推行垦荒新政等一系列功绩,言辞间不吝褒奖。
然而,他脸上却并无多少喜悦之色,反而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窗外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上,久久没有移动。
从事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将一份最新的东海郡邸报呈上:“使君,郯县来的急报。”
郗愔收回目光,接过邸报,迅速浏览起来。上面详细记录了陆昶如何处置邓家逆产、推行“均田薄赋”、收回盐铁专营、兴修水利等最新政令。看着那一项项条理分明、直指积弊的措施,以及邸报中描述的“民心大定,野无旷土,市井渐繁”的景象,郗愔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起来。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他喃喃自语,语气复杂,既有赞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短短数月,陆昶不仅站稳了脚跟,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盘踞东海数十年的毒瘤连根拔起,并迅速建立起一套新的秩序。这等能力、魄力和效率,远远超乎他最初的预料。他当初派兵支援,更多是抱着试一试、甚至是让其充当搅局尖刀的想法,没想到这把刀太过锋利,不仅斩断了乱麻,似乎还有自成格局之势。
“使君,”从事小心地观察着郗愔的脸色,“陆太守如此能干,实乃徐州之福。只是…其风头是否太过强劲了些?如今东海郡内,只知有陆太守,恐非长久之福。且建康那边,王、谢之家,还有桓公处…”
从事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陆昶功劳太大,威望太高,已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嫌。更重要的是,陆昶身上打着谢氏的烙印,他的崛起,必然会引起建康其他门阀,尤其是与谢氏有隙的势力,以及那位权倾朝野、对徐州亦有野心的桓温的警惕和忌惮。
郗愔何尝不明白这些。他身为刺史,既要倚仗能干的下属治理地方,又要维持各方的平衡,确保自己的地位稳固。陆昶是一把利剑,用得好,可以开疆拓土,镇抚地方;但若掌控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
他沉思良久,缓缓开口:“陆昶之功,确乃实至名归。此表,即刻以六百里加急,送往建康。”
“那…朝廷若有封赏?”从事试探道。
“朝廷如何封赏,是朝廷的事。”郗愔淡淡道,“我等为臣子,只需如实禀报即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东海新定,百废待兴,陆太守虽能干,然郡务繁杂,恐其分身乏术。这样,你拟一道文书,以协理军务、安抚地方为由,让韩雍所部州兵,暂留东海,听候陆太守调遣。一应粮秣,仍由州府支应。”
从事心领神会。让韩雍留下,既是继续给陆昶支持,也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和制衡。韩雍是他郗愔的人,留在东海,可以随时了解真实情况,确保东海郡始终在徐州的掌控之下。
“另外,”郗愔继续吩咐,“给陆昶去一封私信。信中,除了褒奖其功绩,也要提醒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政当张弛有度,锋芒太过,易折。让他多注意休养身体,东海郡务,可多倚重韩雍、谢玄等人,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这番话,既是关怀,也是告诫。提醒陆昶要懂得收敛,注意朝中风向,同时也在暗示,东海并非他一人之东海,要注意与上官即郗愔自己及其他同僚的相处之道。
“再有,”郗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打听一下,此前救治陆昶的那位天师道女冠,究竟是何来历?与陆昶又有何渊源?”
这件事,如同一根刺,隐隐扎在郗愔心中。天师道势力盘根错节,与朝廷、门阀关系微妙。陆昶竟能与天师道高人有所牵连,这让他不得不更加审慎。
“属下明白。”从事躬身应下,悄然退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郗愔再次拿起那份为陆昶请功的奏表,目光深沉。
陆昶是人才,是利器。用得好,可保徐州北疆安宁,甚至成为他郗愔在朝中博弈的重要筹码。但前提是,这把利器,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至少,刀锋不能对准自己。
他需要陆昶继续为他开疆拓土,稳定地方,但又不能让其脱离掌控,甚至功高震主。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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