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这不是镇魂日那种被强行压制下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一种源自神魂深处的、彻底的澄澈与安宁。凰曦夜静静地躺着，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却能清晰地“看”到寝宫内的一切。
她能“看”到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如何穿过窗棂的雕花，在地上投下细碎而温暖的金色光斑。她能“看”到空气中那些平日里绝难察觉的微尘，在光柱中懒洋洋地翻滚、飞舞，每一个动作都舒缓而自由。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那条奔腾了数十年、从未停歇过的、由原罪业力汇成的黑暗长河，此刻竟也放缓了流速，像一条历经了万里奔波后，终于汇入宁静湖泊的江流，沉淀下了所有的狂躁与暴戾。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贪恋。
她知道这一切的源头。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躺在身侧的那个男人。他还在沉睡，呼吸平稳悠长，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神魂风暴，仿佛只是他冗长睡梦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可凰曦夜知道不是。
是他，用他那单薄却坚不可摧的怀抱，为她挡住了整个世界的恶意。是他，用一种她至今无法理解的方式，将那深入骨髓的梦魇，生生撕碎。
他为她，在这座冰冷的囚笼里，撑开了一片绝对安全的天空。
“陛下，您醒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花楹。她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手中捧着一个白玉药箱，眼神里带着一丝探询与关切。
凰曦夜轻轻颔首，坐起身来。她的动作流畅而轻盈，没有了往日里那种因时刻对抗体内业力而产生的、细微的凝滞感。
“他怎么样了？”她开口问道，声音比往日里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却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及的温软。
“回陛下，顾先生的神魂损耗极大，但根基未伤，像是一柄被烈火与寒冰反复淬炼过的神兵，虽有裂痕，却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花楹走上前，轻声回答，“只是肉身亏空得厉害，需要静养。”
恰在此时，床上的顾长生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还有些迷茫，视野从模糊到清晰，最终定格在床边那两张绝美的、都带着关切之色的脸上。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却意外的饱满，像是大病初愈后，洗去了所有尘埃。
“一夜。”凰曦夜回答，指尖下意识地抚过他额前的一缕乱发。
“花楹，为他看看。”
“是。”
花楹应声，上前一步，在床沿坐下。她伸出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顾长生的腕脉上，双目微闭，凝神感知。
寝宫内再次陷入了安静。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最初，花楹的神情还是一贯的专业与平静，但很快，她那秀丽的眉头便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片刻后，那丝讶异转为了更深层次的、几乎无法掩饰的震惊。
她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生，又抬头看了看凰曦夜，仿佛在确认自己感知到的一切。
“怎么了？”顾长生问道。
花楹没有立刻回答，她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顾先生，您的神魂……很奇特。昨夜那样的反噬，足以让任何圣境强者的精神之海彻底崩塌。可您的神魂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像是在那股恶意的冲击下，发生了一种……‘觉醒’。”
“觉醒？”
“是。”花楹的语速有些快，带着医者发现全新领域的激动，“如果说，您之前的‘无罪之魂’像是一块能隔绝一切污秽的温润璞玉，那么现在，这块璞玉的内部，仿佛点亮了一盏灯。它不再只是被动地防御，而是拥有了一种……主动‘净化’的特性。虽然还很微弱，但它的本质，凌驾于我所知的一切力量之上。”
顾长生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在那片混沌空间中，自己意识深处爆发出的那股绝对意志。原来，那并非昙花一现。
凰曦夜静静地听着，凤眸中光芒流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昨夜顾长生身上爆发出的那股力量，是何等的超然与强大。
“花楹。”凰曦夜缓缓开口，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腕，“你也为我看看。”
这个动作，让花楹微微一怔。为女帝诊脉，向来是繁琐而充满禁忌的，需要隔着数层纱幔，绝不允许直接触碰龙体。而此刻，陛下竟如此自然地将手腕递到了自己面前。
花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郑重地伸出手指，搭了上去。
这一次，她的手指刚一触碰到凰曦夜的肌肤，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猛地一颤！
她的双眼豁然睁大，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近乎失态的骇然！
“这……这怎么可能？！”
她失声低呼，甚至忘了君臣之礼。
她的手指下，那曾经如万丈寒冰下奔涌的火山、狂暴与死寂交织的恐怖脉象，此刻，竟然平稳得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的古潭！那些盘踞在经脉深处、如同跗骨之蛆的暴戾业力，并非被压制，也非被封印，而是……
像是被安抚的猛兽，温顺地沉睡了。
“陛下！”花楹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凰曦夜的眉心，“请让臣，看看您的‘薪火烙印’！”
凰曦夜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将额前的一缕青丝轻轻拨开。
在光洁的额心，那个由火焰与锁链构成的、象征着“首席薪柴”宿命的猩红烙印，依旧存在。但它原本那种仿佛要燃烧灵魂的妖异光泽，此刻却黯淡了许多，锁链的符文显得模糊，火焰的形态也失去了往日的狰狞。
它看起来，就像一副失去了力量的古老壁画。
看到这一幕，花楹彻底呆住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他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共鸣……一定是共鸣……”
“昨夜，顾先生的‘无罪之魂’在对抗千面姬时，与您体内最深沉的业力，产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共鸣！他的力量，就像一缕来自界外的清风，吹散了您业力长河表面的所有迷雾与尘埃！”
她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求知的光芒。
“这证明了！这证明了‘原罪业力’并非是绝对不可撼动的！它并非只有‘镇压’和‘献祭’两条路可走！它……它或许可以被‘净化’，或者说，被‘安抚’！”
花楹转向凰曦夜，深深地躬下身，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惊叹与欣慰。
“陛下，您的心……您的脉象……从未如此清明。”
这一刻，寝宫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盈起来。
凰曦夜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能感觉到，那股纠缠了她一生的、冰冷刺骨的毁灭冲动，此刻正静静地蛰伏着。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不再是隔着一层名为“憎恨”的血色纱幔。
她抬起眼，望向顾长生。
顾长生也正看着她。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任何言语，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彼此的心意。那场来自千面姬的、旨在撕裂他们信任的恶毒袭击，最终，却像一块最坚硬的磨刀石，将他们之间的情感羁绊，打磨得前所未有的锋利与牢固。
那道裂痕，非但没有将他们分开，反而彻底弥合，化作了两人灵魂之间，一座永不陷落的桥梁。
“我明白了。”花楹看着眼前的两人，那份自然流露的、不容任何外物侵入的默契，让她心中豁然开朗。她再次躬身行礼，“陛下，顾先生，臣需要立刻回去查阅一些孤本古籍。关于‘无罪之人’与‘业力共鸣’的现象，或许……能找到一条全新的路。”
说完，她收拾好药箱，带着满脑子的思索与震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寝宫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顾长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凰曦夜连忙伸手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指尖划过她光洁的额头，感受着那枚黯淡下去的烙印。
“感觉怎么样？”他柔声问道。
“很好。”凰曦夜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贪婪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前所未有的好。”
她眼中的深邃，仿佛能映照出整个星辰。那不再是冰封万物的寒夜，而是风暴过后，万里无云的澄澈夜空。
顾长生知道，千面姬的袭击，反而让他们之间的裂缝彻底弥合，化为了最坚固的桥梁。但他明白，这次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更大的风暴来临前的喘息，因为他能隐约感觉到，在凰曦夜那被安抚下去的业力海洋深处，一份更古老的、尚未被触及的饥饿，正静静地潜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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