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紫宸殿的铜漏,在寂静里敲了四十下,是夜最深沉的时刻。殿门紧闭,隔绝了宫外的风雪,却拦不住满室的寒凉。唯一盏长信宫灯立在御案旁,灯油将尽,光晕昏黄,恰好落在萧桓的鬓角——那曾是乌发如墨的头颅,如今已被岁月染透霜华,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前,随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他枯瘦的手攥着一方青铜兵符,指腹反复摩挲其上的饕餮纹。兵符凉得刺骨,是沙场霜雪浸透的温度,也是谢渊当年双手奉上时的温度。二十年前,这位名将单骑闯蛮族大营,腰间悬的便是这半块兵符;班师回朝时,他在龙阙下将兵符高举过顶,甲胄上的血渍未干,声音却震得宫瓦发颤:“臣幸不辱命,西南十年无战事!”
那时的萧桓,尚是意气风发的帝王,望着阶下功臣,眼中却已藏了猜忌的暗芒。如今再摸这兵符,纹路被岁月磨平,倒像谢渊从未辩解的沉默。他想起谢渊死前的奏疏,字字都是漕运改良的良策,却被自己朱笔批下“通敌叛逆”四字,连带着那身戎装与赤诚,一同斩于闹市。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扑在窗棂上,恍惚是当年百姓夹道迎谢渊的声浪。萧桓猛地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视线落在案角的《漕运志》上——谢渊当年力推的“分段转运法”,至今仍让江南百姓免受漕粮损耗之苦。所谓忠魂,从不是刻在碑上的文字,是活在黎民炊烟里的安稳。
宫灯的火苗颤了颤,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佝偻如弓。萧桓抬手去拭眼角,却摸得满手温热——迟暮帝王的泪,向来比黄金金贵,此刻却廉价地淌在御案上,打湿了那方冰冷的兵符。龙阙巍峨,孤灯如豆,他坐拥万里江山,终是欠了那个叫谢渊的人,一句迟到二十年的“朕错了”。
观龙阙
西陟龙阙巅,南瞻异景悬。
瀑流垂百丈,轰壑漫长川。
倏若灵电至,隐如素虹骞。
乍惊银汉落,半洒碧霄间。
仰观威愈壮,伟哉造物权。
天风拂不散,江月照仍闲。
空蒙乱流射,左右涤苍峦。
飞珠散微霭,流沫沸危岩。
吾心耽胜境,对此意逾宽。
纵未饮仙液,亦能净尘颜。
且遂平生好,长辞世网牵。
漏壶滴答,如碎玉敲阶,敲碎了紫宸殿的死寂。已是三更天,殿内只点着一盏长信宫灯,烛火颤巍巍舔着灯壁,将萧桓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枯槁老木。他裹着玄色貂裘,裘皮领口的白狐绒已有些泛黄,却依旧抵不住深夜从殿角钻进来的寒气,手指反复摩挲案上青铜兵符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正一品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平定西南蛮族后亲交的帅印,鎏金纹路被岁月磨得黯淡,边缘还留着谢渊常年握持的温润触感,凝着当年金沙江边的凛冽风意。
咳嗽声突然冲破喉咙,萧桓捂着嘴剧烈弯腰,脊背佝偻得像张拉满的弓,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痒意。待喘息稍定,他抬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光,指腹沾着细碎的冰晶——不知何时,殿外的雪粒子已飘进窗缝,落在他的鬓发上。视线落在兵符旁那卷泛黄的奏折上,纸页边缘已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那是谢渊死前最后一道奏疏,字迹刚劲如剑,细陈江南漕运改良之法,连漕卒冬日的御寒棉衣、霉变口粮的替换标准都算得分明,末尾却被他当年朱笔批下的“通敌叛逆,罪当诛族”划得粉碎,朱砂痕浸透纸背,如凝血般刺目。
“谢卿……”他喉间挤出二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朕错了。”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恍惚间竟似当年谢渊率军凯旋时,百姓沿街抛洒的五谷落在甲胄上的声响。那些被权术与猜忌掩盖的记忆突然清晰如昨:谢渊单骑闯蛮族大营,身中三箭仍攥着蛮族首领的降书,带回的是边境十年安稳;他在漕运码头亲尝漕卒的糙饭,皱眉后连夜拟写改良章程,改的是百万石粮食的损耗;甚至在朝堂上与自己争执,拍着龙案直言“苛税猛于虎”,争的也是“轻徭薄赋”四个字。可这些功绩,都被石崇那封伪造的“密信”,被自己那句“功高震主”的猜忌,碾成了刑场上的血泥。
他伸手去够案上的酒盏,却扑了个空——当年为了“以儆效尤”,他下旨抄没谢府时,连那套谢渊用来招待乡邻的粗瓷酒器都尽数收归内库,如今想敬这位冤死的功臣一杯,竟无半盏干净的器物。萧桓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混着喉咙里的痒意咳了起来。他缓缓起身,对着殿外漆黑的夜空躬身下拜,龙袍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转,动作迟缓却郑重:“你要的太平,朕给了。运河通了,边关上了,百姓有饭吃了。可你应得的公道……朕欠了你一辈子。”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燃尽了灯花,火星溅在谢渊的遗疏上,惊得萧桓慌忙伸手拂去。他望着地上自己孤寂的影子,忽然想起谢渊死前那句“臣心昭昭,可昭日月”。如今日月仍在,江山安稳,市集上的粮价稳如磐石,边关的烽火台三年未举狼烟,可那个曾为他撑起半壁江山的人,却永远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还是后来沈敬之偷偷迁葬,立了块无字碑。他抬手抚上自己斑白的鬓发,终于明白,当年他清除的是“权臣”的虚名,失去的却是一颗比金石更赤诚的臣心。雪越下越大,将紫宸殿的飞檐轮廓晕染得模糊,萧桓就那样立在孤灯之下,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案上的兵符被晨光镀上一层暖色,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冰冷的鎏金纹路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对不起”,顺着晨光传到九泉之下。
萧燊捧着方明熬制的润肺汤入殿,青瓷碗沿冒着细密的白汽,药香混着蜜香冲淡了殿内的沉郁。见父皇凝视兵符出神,指节都泛了白,便轻放汤碗侍立一侧,靴底与金砖相触,只发出极轻的声响。他自幼听太子太保沈敬之讲谢渊事迹,从“单骑定西南”到“漕运革旧弊”,那些故事早已刻在心底。而父皇腰间那枚“以民为镜”的玉珏,更是从小看到大——父皇摩挲它时眼底的柔光,是对旁人少有的温情。“父皇,户部尚书周霖晨间奏报,江南漕运改良成效显着,今年汛期漕粮损耗比谢公当年所议,再减两成,苏州府已将余粮存入库房,预备冬荒。”
萧桓抬眼,目光落在儿子沉稳的眉眼上,那股熟悉的英气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更想起谢渊。他指腹划过案上奏折“漕运”二字,墨迹未干,却似隔着二十年光阴:“谢卿当年的法子,朕压在密档里二十年才敢推行。若早信他,江南万历三年的水患,百姓便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他长叹一声,将谢渊的遗疏轻轻推到萧燊面前,“你看这字迹,刚正不阿,笔锋里全是筋骨,哪像通敌之人?朕当年被石崇伪造的密信蒙了眼,更怕他功高震主——他在西北的威望,连军中老将都愿听他调遣,朕……朕竟怕了。”话语戛然而止,喉间的苦涩比案边的汤药更甚,他别过脸,不敢看儿子眼中的神色。
萧燊逐字读疏,指尖抚过朱批的划痕,那道朱砂印像一道血痕,触得他指尖发颤。“儿臣昨日见沈公,他说谢公当年为请减漕税,与父皇在文华殿争执三日,最后竟跪在宫门外一夜,雪埋到膝盖,只为‘漕卒也是百姓,不可让他们冻饿致死’。”他抬眼,目光澄澈如洗,“如今儿臣推行谢公的‘分段管漕法’,已令户部右侍郎方泽每季度亲赴漕运码头,核查漕卒口粮与御寒衣物,凡克扣者,当即革职问罪——这正是替父皇补过,也是替谢公完成遗愿。”
萧桓颔首,伸手解开腰间的红绳,将那枚温润的玉珏系在萧燊腰间,指尖触到儿子温热的皮肤,忽然有些哽咽:“这玉珏你戴着。谢卿的‘以民为镜’,不仅照朕,更要照你。他日你登基,朝堂可容权臣,不可容忠良蒙冤;可讲权术,不可讲猜忌。”他咳了两声,胸腔起伏着,“传旨吏部,即刻寻访谢渊遗属,凡有生计艰难者,由国库按月供养,其子嗣若愿入仕,可直接入国子监就读,不必经科举考核——这是朕能做的,最微薄的补偿。”
萧燊躬身接旨,见父皇鬓发上沾着烛灰,便取过锦帕轻轻擦拭,动作细致如拂去珍宝上的尘埃。晨光从窗棂涌入,将父子二人的身影交叠在金砖上,萧桓忽然想起谢渊当年侍他读书的模样——那时他还是太子,谢渊是东宫太傅,握着他的手教他写“民”字,说“帝王笔下的字,重逾千斤,写‘民’字时,要弯着腰,记着百姓是根基”。君臣相得,未有后来的刀光剑影。一滴泪落在萧燊手背上,温热如昔,萧燊没有作声,只是将锦帕攥得更紧了些。
沈敬之入宫奏事,刚踏入紫宸殿,便见御案上摊着谢渊的《军防策》,墨迹已有些褪色,却被人用朱笔细细圈点。他驻足行礼,声音比平日更低沉:“陛下又在念谢公了。”这位历仕七朝的太子太保,鬓发比萧桓还要斑白,提及谢渊时,总免不得红了眼眶,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朝珠,“前日臣去江南巡查吏治,特意绕去苏州,见百姓为谢公立的生祠,香火比文庙还盛。守祠的老卒说,每逢初一十五,来祭拜的百姓能排到街尾,他们都记着,谢公当年修的水渠,如今还在浇着万亩良田,去年大水,就是这水渠救了整个苏州府。”
萧桓示意他近前,指着《军防策》上“烽火台与堡寨并重”的批注,笔迹苍劲:“这是谢卿守西北时写的,那年他刚平定匈奴,浑身是伤,却连夜拟了这份策论,说‘防边莫如筑台,筑台莫如屯兵,兵民合一,方能长久’,比蒙傲提出相似主张早了整整五年。”他苦笑一声,指尖划过自己当年的朱批“糜费国库,暂缓推行”,“朕当年竟说他‘好大喜功’,将奏折扔还给他,谢卿捡起来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说‘陛下三思,边患不可不防’。如今蒙傲在西北筑台十三座,鞑靼不敢近边半步,全是按他的法子来的。”
“谢公从来不在意陛下的斥责,他心里装的,从来都是江山百姓。”沈敬之回忆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当年石崇诬陷他贪墨军饷三十万两,谢公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俸禄、田产尽数变卖,凑了十五万两捐作军粮,余下的缺口,他亲自去军中说服将领们暂欠军饷,随后领兵出塞。回朝后,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冤屈,反而在朝堂上替石崇求情,说‘石大人虽有失察之过,然朝臣和睦,江山方能安稳’。这般胸襟,古今少有,臣自愧不如。”
萧桓抬手,从御案下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锦衣卫后来查获的石崇伪造密信,信纸泛黄,墨迹与印章的破绽分明——印章的龙纹缺了一角,正是石崇私刻的破绽。“朕当年若肯多查一日,若肯信他半分,何至于此?”他将木匣推到沈敬之面前,声音沉重如铅,“传旨都察院左都御史虞谦,将石崇的罪证刊印成册,发往全国各州府,张贴在城门与县衙外,让天下人都知谢卿清白。再传翰林院编修沈修,由你监修,主持编纂《谢忠肃公全传》,谢公的一言一行、一事一迹,都要写实,不可有半分虚饰。”
沈敬之叩首谢恩,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谢公忠魂!”起身时,他衣袖不慎碰倒案边的青铜兵符,兵符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似在呼应远方的忠魂。萧桓弯腰拾起,指尖抚过“谢渊”二字的阴刻,那字是当年他亲自赐的,如今却成了心头的刺。“沈公,你说谢卿在天有灵,会原谅朕吗?”沈敬之望着他苍老的面容,望着他眼底的血丝,轻声道:“谢公一生护的是大吴百姓,如今百姓安乐,粮仓充盈,边境安稳,他便会原谅。”
户部右侍郎方泽一身漕运码头的风尘,入宫奏报漕运诸事。他捧着厚厚的账册,躬身道:“陛下,新推行的‘漕粮分户管理法’成效显着,此法正是源自谢公遗疏。谢公当年提出‘按户分运,责任到官,每船设监运使,登记出入粮数’,臣沿用此策,再辅以‘漕运月报制’,要求各码头每月上报损耗明细,如今江南漕粮损耗已降至一成以下,创开国以来最低。”
萧桓让内侍取来漕运图,铺开在御案上。图上的苏州码头用朱笔圈出,他指着那里,目光悠远:“谢卿当年曾在此亲验漕粮,掀开粮袋时,见里面混着沙土,当场就斩了三名克扣粮米的小吏。他说‘漕粮是百姓的血汗,是边关将士的口粮,一粒都不能少’。”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你下次去苏州,代朕在码头立块碑,碑上就刻谢卿这句话,再刻上他当年修订的漕运章程,让后世漕官都看看,该如何为官。”
方泽躬身应诺,又道:“浙江布政使秦仲托臣带回奏报,他说谢公当年修的漕渠,今年江南大水,新修的水渠冲垮了三处,唯独谢公修的那一段,连裂缝都没有。当地百姓说,谢公修渠时,亲自下到渠底夯土,赤着脚踩在泥里,脚泡得流脓都不歇息,还说‘渠是百姓的命,修不牢,就是害命’。”他从袖中取出一小袋泥土,“这是漕渠旁的土,秦大人说,百姓都称这土是‘忠魂土’,能保庄稼丰收。”
萧桓接过那袋泥土,指尖捻起一点,触感温润。他闭目,仿佛看见谢渊身披蓑衣,在滂沱大雨中指挥修渠的身影——雨水顺着他的盔缨流下,他却顾不上擦,只对着工匠们喊“再夯实些”。那些被权术遮蔽的细节,如今愈发清晰:谢渊的靴子总是沾着泥,那是踏遍农田与河渠的痕迹;他的奏折总是带着墨香,那是彻夜草拟国策的证明;他的俸禄总是所剩无几,那是捐给灾民与军卒的缘故。“传旨工部尚书冯衍,拨银十万两,重修谢公当年修的漕渠,渠名就叫‘忠肃渠’,派江澈去主持,务必修得和当年一样坚固。”
方泽退下后,萧桓独自走到殿外的月台。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起他的龙袍下摆。南飞的雁阵排着整齐的“人”字,掠过灰蒙蒙的天空。谢渊当年平定西南,凯旋时也是这样的秋日,雁阵飞过长安街,百姓沿街欢呼,谢渊坐在高头大马上,却掀开车帘,对着路边的孩童微笑。那时的他,何等意气风发。萧桓轻声道:“谢卿,你的漕渠还在,你的功绩还在,朕会让它们,和这江山一样长久。”风卷着他的声音,飘向远方,似在回应那未曾远去的忠魂。
西北参将赵烈回京复命,一身征尘未洗,铠甲上还沾着边关的风沙与血迹。他捧着一枚用锦缎包裹的旧箭镞,大步走入紫宸殿,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陛下,这是谢公当年赠臣的箭镞,箭镞尾端刻着极小的‘渊’字,是谢公亲手为臣所制。他说‘守边要凭心,不是凭刀,心正则箭准,能护百姓周全’。臣此次击退鞑靼,正是用了谢公教的‘诱敌深入’之策,诱鞑靼主力入葫芦谷,以滚石擂木断其退路,大获全胜。”
萧桓起身,亲自走下丹陛,接过那枚箭镞。青铜质地早已氧化发黑,边缘却被磨得光滑,可见其主人常年握持。“谢卿当年守西北,以三万兵力退匈奴十万大军,用的就是这法子。”他想起谢渊当年的奏报,字迹里满是自信,“他在奏报里说‘边军是盾,百姓是根,盾要硬,根要稳,二者相辅相成’,他从不肯轻易开战,怕扰了边境农时,每次出征前,都要先问清楚百姓的庄稼收了没有。”
“谢公待兵如子,待民如父。”赵烈仰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寒冬时,军营里粮草短缺,他把自己的狐裘分给冻得发抖的小兵,自己裹着薄棉袍过夜;缺粮时,他与将士们同吃掺了野菜的糙饭,说‘将军与兵同苦,兵才肯与将军同死’。有次营中爆发疫病,他亲自煎药,三天三夜没合眼,自己也染了病,却笑着说‘能换兄弟们平安,值了’。这样的将军,怎么会通敌?”他重重叩首,“臣请陛下,追封谢公为‘镇国公’,让边军将士都知,忠良不会被遗忘,陛下不会负功臣!”
萧桓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兵部尚书秦昭送来的捷报,上面“鞑靼溃退,斩首三千”的字样格外醒目。“朕不仅要追封,还要让谢卿的牌位入太庙,与历代开国功臣并列,享受四时祭祀。”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传旨大将军蒙傲,让西北诸军,都以谢卿的《军防策》为操练纲领,刻印成册,每个营都要备一本。凡能背诵策论十条以上者,优先提拔;能践行谢公治军理念者,破格重用。”
赵烈退下时,萧桓将那枚箭镞还给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箭镞上的“渊”字:“替朕带回西北,插在谢公当年驻营的中军帐旧址上。告诉他,鞑靼不敢来了,边境安稳了,百姓的庄稼长得很好,他当年的心愿,都实现了。”赵烈用力点头,转身时,见萧桓立在丹陛上,身形佝偻却目光坚毅,龙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竟与记忆中谢渊驻营时的背影,有了几分相似。
萧桓为谢渊平反的诏令,用明黄绫子书写,由中书令孟承绪亲自誊抄,字迹庄重。诏令中写道:“前正一品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忠勇盖世,智略超群,平西南蛮族以安南疆,革漕运旧弊以利民生,守西北边关以拒外敌,功在社稷,泽被万民。遭奸人石崇构陷,朕误信谗言,致其蒙冤受戮,阖族遭难,朕心愧疚,日夜难安。今追封谢渊为镇国公,谥号忠肃,赠三世诰命,其遗属无论亲疏,由国库按月供给俸禄,其子嗣可荫袭官职,无需经科举考核。凡当年参与构陷谢渊者,无论生死,皆削去官爵,查抄家产,以告忠魂。”
诏令颁下当日,京城百姓自发聚集在午门外,沿街欢呼声响彻云霄。白发老妪捧着当年谢渊亲赠的粮票泣不成声,孩童们举着写有“忠肃公”的纸灯沿街奔跑,还有当年受谢渊恩惠的漕卒、老兵,拄着拐杖来到宫门前,对着紫宸殿的方向叩首,额头磕出红印也浑然不觉。吏部右侍郎陆文渊匆匆入宫奏报,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陛下,谢公的儿子谢明,如今在江南苏州务农,得知诏令后,已带着全家五口人动身赴京谢恩,预计三日后可至。”
萧桓在紫宸殿亲自召见谢明。见他身着粗布短褂,裤脚还沾着泥土,面容却与谢渊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坚毅,萧桓的心猛地一揪,连忙起身相扶:“朕对不住你父亲,对不住你们谢家。当年若不是朕糊涂,谢卿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你们也不会流落到乡野务农。”谢明躬身行礼,动作标准,显然是受过教导:“先父生前常对臣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生,臣便鞠躬尽瘁’。他从无半句怨怼,如今陛下为他昭雪,还他清白,他在天有灵,定会欣慰不已。”
萧桓转身,从内侍捧着的木匣中取出谢渊的青铜兵符与那卷遗疏,亲手递与谢明:“这些物事,是你父亲的遗物,当年被抄没入宫,如今该还给谢家。”他望着谢明含泪的眼睛,郑重下旨,“朕授你为兵部郎中,正五品,承袭镇国公爵位,主理西北军防事务,即刻赴任,替你父亲,守好这万里边关。你放心,朝中若有人敢因你是谢渊之子而刁难,朕定斩不饶。”谢明接过兵符与遗疏,指尖颤抖,泪水落在兵符的鎏金纹路上,与萧桓当年的泪痕,重叠在一起。
谢渊祠在京城东门外落成那日,萧桓亲率文武百官祭拜,放弃了帝王的銮驾,徒步走到祠前。祠内的谢渊画像由宫廷画师临摹,目光坚毅如昔,身着正一品太保朝服,胸前补子上的麒麟栩栩如生。下方的匾额“忠肃公祠”,是萧桓亲笔题写,字迹苍劲,带着难以言说的愧疚。百姓捧着新收的稻谷、刚织的棉布跪在祠外,齐声喊“陛下圣明”,萧桓却走到画像前,深深躬身,脊背弯成了九十度——这声“圣明”,他欠了谢渊二十年,欠了百姓二十年。
工部郎中江澈主持江南治水数月,回京复命时,带来了一幅巨大的《忠肃渠全景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了旧渠与新修的部分。他捧着图纸,躬身奏道:“陛下,谢公当年修的水渠,臣已按其遗图加固拓宽,如今可灌溉良田三十万亩,比当年扩大了两倍。当地百姓说,这渠比龙王爷还灵验,今年大水,靠这渠保住了十多万石粮食。”这位因阻魏党挪用河工银被贬的能臣,眼中满是敬佩,“谢公的治水理念,至今仍无人能及。”
萧桓走到图纸前,细细端详,见渠旁用小字标注着“谢公旧迹”,旁边还有江澈补充的施工笔记。“你是按谢卿当年的规划修的?”江澈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谢公当年的治水手札,臣从谢明那里求得,他说这是先父亲手记录的。谢公当年提出‘分洪与疏水并重,渠堤与良田相依’,比臣的法子更周全。臣只是在他的基础上,加修了几处水闸,方便汛期调控水量。”
“谢卿的远见,朕当年竟没看懂。”萧桓接过手札,翻开第一页,里面画着简单的水渠示意图,旁边写着“渠宽三丈,深一丈五,堤厚两丈,方能抗百年一遇之洪”。他叹道,“他修渠时,御史弹劾他‘劳民伤财,耗费国库’,朕便下旨停工半年。若不是他以辞官相胁,硬顶着压力带领百姓修完,江南万历五年的水灾,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他取来朱笔,在图纸上批道:“忠肃渠永世不得废,后世帝王若有损毁,以不孝论,革去帝号,以亲王礼葬。”
江澈又奏:“臣在江南时,特意去了谢公的生祠,见百姓供奉着他的牌位,旁边还放着他当年用过的夯土锤。那锤子是铁制的,木柄都磨得包浆发亮,锤头还沾着当年的泥土。守祠的老人说,每次天旱,百姓就来摸一摸锤子,说‘忠肃公的锤子能敲出水来’。”他躬身,“臣斗胆请陛下,将这夯土锤送入太庙,与谢公的兵符、箭镞一同供奉,让后世子孙都记得,这位用锤子为百姓修渠的忠良。”
萧桓当即应允,望着江澈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谢渊当年举荐江澈的奏折。那是江澈还是工部主事时,因顶撞魏党被罢官,谢渊在奏折里力荐他“治水有奇才,品格刚正,可堪大用”,甚至说“若不用江澈,江南水患难平”。如今江澈果然不负所望,将谢公的遗志传承下去。这便是谢渊的识人之明,也是他留给大吴最宝贵的财富——不仅是国策,更是人才。
太子萧燊主持秋闱,特意以谢渊的《君道策》中“忠者,非忠君,乃忠民也”一句为题,令考生撰文论述“忠与贤”的关系。放榜之日,他捧着榜首文章匆匆入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父皇,这位寒门士子叫李默,开篇便写‘谢公之忠,非愚忠,乃忠民也。君若为民,则忠君;君若害民,则忠民胜于忠君’,与儿臣所思不谋而合,文笔也刚毅有力,颇有谢公之风。”
萧桓接过文章,逐字细读,读到“谢公临刑不改其志,非不知君疑,乃知民不可负”时,指尖微微颤抖。他连连点头,将文章放在御案上:“好一个‘忠民胜于忠君’。谢卿当年与朕争执,从来不是为自己,是为百姓。这士子有谢卿之风,有风骨,有担当。传旨,授李默为苏州知府,正四品,辅佐苏州知府李董,让他在谢公当年治过的地方,践行谢公的理念,替朕看着,苏州的百姓是不是真的安乐。”
“儿臣已让所有新科进士,都去忠肃祠祭拜。”萧燊道,“沈公亲自为他们讲解谢公事迹,从‘单骑定西南’讲到‘漕运革旧弊’,再讲到‘临刑明心志’,告诉他们,为官者当如谢公,‘宁为百姓骂,不为帝王欢;宁为忠魂死,不为奸佞生’。不少士子听完,都泣不成声,跪在谢公画像前发誓,要以谢公为楷模,绝不做贪赃枉法之事。”
萧桓起身,走到殿外的银杏树下。金黄的秋叶飘落,如当年谢渊被斩时,百姓抛洒的纸钱。“朕当年杀谢卿,是想稳固皇权,怕他功高震主,怕他威胁到朕的江山。”他捡起一片落叶,叶脉清晰如谢公的功绩,“却不知,真正的皇权,不是靠猜忌与杀戮来稳固的,是靠百姓的信任,靠忠良的辅佐。朕杀了谢卿,看似除去了‘威胁’,实则动摇了江山的根基。”他看向萧燊,目光恳切,“你今后执政,要让所有官员都记住,谢卿的血,不能白流;谢卿的忠,不能被辜负。”
萧燊握紧腰间的玉珏,那温润的触感传来,让他心头一暖:“儿臣明白。选贤令要坚持,让寒门士子有出路;吏治要清明,让贪腐之徒无藏身之地;百姓要安乐,让谢公的遗愿彻底实现——这才是对谢公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父皇最好的回报。”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秋风吹起他们的衣袍,如两柄守护江山的剑,一老一少,传承着未竟的初心,也传承着对忠魂的承诺。
萧桓亲赴忠肃祠祭拜,祠前的石狮子,被百姓摸得油光锃亮,狮爪下的石球都磨出了温润的光泽;殿内的香火,常年不熄,熏得梁木都成了深褐色,空气中满是檀香与烟火混合的味道。他走到谢渊画像前,亲自献上三炷香,烛火跳动,映着他的白发,竟与画像上谢渊的黑发,形成鲜明对比,刺得人眼睛发酸。
“谢卿,朕来看你了。”他轻声道,声音比在宫中更显沙哑,“你的冤屈,朕为你洗清了,石崇的罪证传遍天下,无人再敢说你通敌;你的功绩,朕为你彰显了,你的兵符入太庙,你的事迹入史书;你的理念,朕让子孙传承了,太子带着新科进士来祭拜你,他们都以你为楷模。”他顿了顿,泪水终于滑落,“可朕知道,这些都换不回你的命,换不回当年君臣相得的日子,换不回你在宫门外为百姓跪雪的寒夜。”
沈敬之侍立一旁,递上谢渊当年的《民本策》,册子的封皮已经磨损,是他亲手重新装订的。“陛下,谢公当年写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已刻在国子监的石壁上,每个学子入学第一课,就是背诵这句话。”他声音哽咽,“上个月臣去国子监,见一群学子围着石壁争论,说‘要做谢公那样的官’,臣听了,比自己升官还高兴。谢公的精神,比生命更长久,比江山更不朽。”
萧桓翻开《民本策》,第一页的批注,是他当年的笔迹:“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墨迹早已干涸,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他脸上。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里满是泪水:“朕当年说他空谈,说他纸上谈兵,如今看来,空谈的是朕,是朕被权欲蒙了眼,看不到百姓的疾苦;实干的是他,是他用脚丈量河渠,用手夯实堤坝,用命守护江山。”他对着画像深深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嘶哑:“谢卿,朕错了,朕向你赔罪。”
祠外的百姓,见帝王躬身叩首,也纷纷跪下,哭声与香火混在一起,飘向远方。白发老卒喊着“忠肃公瞑目吧”,年轻学子喊着“谢公精神永存”,声音此起彼伏,震得祠内的烛火都微微颤抖。萧桓起身时,见谢明捧着那枚旧箭镞,站在画像旁,眼中含泪却面带欣慰。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都懂这份迟来的公道,承载着多少重量,也承载着多少传承。
萧桓将传国玉玺亲手交给太子萧燊,玉玺由和田玉制成,触手冰凉,却承载着万里江山的重量。一同递过的,还有谢渊的“以民为镜”玉珏与线装的《军防策》。“这玉玺,是江山的权柄,握在手里,要记得沉甸甸的不是权力,是百姓的性命;这玉珏,是江山的根基,戴在身上,要记得‘以民为镜’,照见自己的得失;这策论,是江山的屏障,放在案头,要记得谢卿的忠勇,守住边境的安稳。”他握住萧燊的手,将玉玺按在他掌心,“你要记住,权柄为根基服务,屏障为根基守护,三者缺一不可。”
萧燊双手紧紧握住玉玺,泪水落在玉玺的龙纹上,迅速晕开:“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以谢公为镜,以百姓为本,绝不重蹈父皇当年的覆辙。儿臣绝不会让忠良蒙冤,绝不会让百姓受苦。”他抬头,目光坚定如谢渊,“父皇,儿臣已下旨,今后大吴的帝王,登基前都要到忠肃祠祭拜,亲自宣读谢公的《民本策》,当着文武百官与天下百姓的面,立下‘护民安邦’的誓言。”
萧桓点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连忙递上汤药。他喝了一口,缓过劲来:“朕一生,用铁血除奸,清除了石崇、魏党等奸佞,稳固了皇权;用权术固权,平衡朝堂势力,让江山不至于动荡。可直到晚年才明白,最厉害的权术,不是猜忌与杀戮,是民心。谢卿一生没玩过权术,没争过名利,却用一颗赤诚之心赢得了民心,也赢得了江山的安稳。”他望着殿外的江山,远处的宫墙连绵起伏,“朕把这江山交给你,不是交给你
萧燊躬身:“儿臣明白。儿臣会让谢公的遗策,成为大吴的国策;让谢公的精神,成为大吴的国魂。”他扶起萧桓,“父皇,儿臣已让人将谢公的事迹,编进《大吴通志》,让后世子孙,永远记得这位忠良。”
萧桓靠在龙椅上,闭上眼。仿佛又看见谢渊当年走进东宫,拱手道:“殿下,臣为你讲《尚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如昔。这一次,他没有猜忌,没有权术,只有一句迟了二十年的:“谢卿,辛苦你了。”
片尾
太子萧燊承继的,不仅是江山权柄,更是“以民为镜”的执政理念。他以谢渊为楷模,推行仁政,整顿吏治,让大吴的盛世得以延续。谢渊的兵符仍在,玉珏仍在,精神仍在,这些都成了大吴王朝最珍贵的遗产,比玉玺更能稳固江山。
忠肃祠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盛。百姓或许会忘记萧桓的权术,却永远记得谢渊的功绩;史书或许会记载萧桓的盛世,却更会铭记谢渊的忠魂。这便是民心的秤,公正无私,穿越岁月,昭雪一切冤屈。
卷尾
萧桓与谢渊的故事,是古代君臣关系的缩影——帝王的权术与猜忌,忠臣的赤诚与坚守,最终在岁月的冲刷下,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萧桓的悔恨,源于他终于明白:帝王的伟业,从来不是靠杀戮与权术堆砌,而是靠忠良的辅佐与百姓的归附。
谢渊的悲剧,是封建皇权的必然,却也警醒着后世:忠良是江山的梁柱,而非皇权的威胁。君主若被权欲蒙蔽双眼,斩碎的不仅是一颗赤诚的臣心,更是江山的根基。而萧桓的弥补,虽迟却也珍贵,他用自己的晚年,为“君臣相得”写下了另一种可能。
大吴的盛世,终究是“忠”与“仁”共同造就的。谢渊的“忠”,是为民请命的担当;萧桓的“仁”,是晚年幡然醒悟的救赎;萧燊的“承”,是精神永续的传承。这三者交织,便成了江山稳固的密码——民心所向,忠魂不泯,盛世方可绵延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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