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门口，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张六怀抱先主张廉的牌位，老泪纵横，看着走来的元亮，声音沙哑带着绝望：“元师爷……”
元亮看着眼前这忠心耿耿的老仆，心中亦是复杂，他叹了口气：“六爷，不必多说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其实……我早该察觉到的，只是未曾想会闹到如此地步。”
一旁的王二狗手持钢刀，眼神凶狠，如同护犊的猛兽，对着元亮，更像是隔空对皇甫长水喊话：“元亮！你若是来当说客，请你转告侯爷！二狗欠他的养育之恩，来世再报！但少爷的种，我今天保定了！谁敢动，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元亮眉头紧皱，呵斥道：“二狗！冷静！你岁数不大，这脾气怎么那么冲？你作为大人最信任的亲信之一，遇事怎能如此莽撞？逞匹夫之勇能解决问题吗？”
负责护卫的丁旭也按着佩刀，语气相对冷静，但立场同样坚定：“元师爷，丁旭素来敬佩你。但这事，并非有意要瞒你，实是少爷上京前再三交代，一切待他回来后，他会亲自向所有人坦白，承担一切。我等……只是遵命行事。”
元亮环视这群情激愤的几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都别闹了！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眼下这局面，硬碰硬对谁都没有好处！侯爷已经松口，窦雅姑娘只是去云州侯府暂住，并非要对她不利！等大人回来，他自然会去周旋，总好过现在血流成河！”
张六却拼命摇头，紧紧抱着怀中的牌位，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柱和勇气来源：“侯爷的脾气我清楚！他这是在断少爷的后路啊！侧少夫人若是真被带去了侯府，以侯爷的手段和决心，少爷以后就再没机会父子相认了！这……这让我死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老爷？！老爷在天之灵，如何能安息啊！” 他声音凄怆，令人动容。
元亮试图用现实说服他：“六爷！眼下是活人要紧！您看看这阵势！如果他们真要动粗，刀剑无眼，万一伤了窦雅姑娘，惊了胎气，伤了孩子，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到时候，您又如何向少爷交代？向张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张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步步紧逼的虎子和那些披甲亲兵，嘶声道：“那我就先死在他们面前！用我这条老命，替少爷挡住这灾劫！”
虎子闻言，狞笑一声，佩刀完全出鞘：“老东西，这话可是你说的！老子成全你！”
“不要动粗！都不要动粗！”元亮急得大喊，试图挡在中间。
“锵！”丁旭的佩刀瞬间出鞘，身形一闪，已拦在虎子面前，刀锋直指，将其逼退一步。王二狗几乎同时而动，与丁旭并肩而立，眼神如狼。
院内的皇甫家披甲亲兵见状，立刻收缩包围圈，刀锋齐刷刷对准了丁旭和王二狗，杀气弥漫。
“冷静！都给我冷静点！”元亮的声音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如此无力。
丁旭头也不回，低声对王二狗提醒：“王统领，小心，他的刀是开刃的，皇甫家亲兵的刀法，狠辣迅疾，莫被伤到了。”
王二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是刚才紧张时自己咬破了嘴唇，他狠声道：“今天若是非要死一个人才能平息此事，那也绝不会是少爷的孩子！我王二狗这条命，早就卖给少爷了！”
虎子看着王二狗那熟悉的起手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喝道：“王二狗！你的刀法根基是老子亲手教的，是正宗的皇甫家刀法！如今用来对抗旧主，你不觉得害臊吗？！”
王二狗眼神坚定，毫无退缩：“皇甫家的恩情，我来世再报！可我现在，是张家的人！护的是张家的血脉！”
“好！好一个张家的人！”虎子怒极反笑，“那就让老子看看，你学到了几成本事！再来过招！”
虎子刀法果然凌厉霸道，如狂风暴雨般攻向王二狗。王二狗虽得真传，但毕竟年轻，实战经验与火候远不及虎子，几招之下便险象环生，只能勉力支撑。幸好有丁旭从旁策应干扰，他刀法诡异刁钻，专攻虎子必救之处，两人配合，一时之间竟与虎子打得有来有回，刀光剑影，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身经百战的虎子眼中，两人的配合终究是破绽百出。他瞅准一个空档，暴喝一声，刀势如雷霆爆发，只听“当当”两声，丁旭和王二狗只觉得手腕巨震，佩刀几乎脱手，虎子身形如鬼魅般切入，左右开弓，瞬息之间，便用刀背重重拍在两人关节处，两人闷哼一声，几乎同时被打翻在地，被其他亲兵迅速按住。
“住手啊！快住手！”元亮看得心惊肉跳，却无能为力。
张六见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眼中一片死灰，他老泪纵横，对着主院方向，又低头看看怀中冰冷的牌位，悲声道：“别为难他们了！少主犯错，是我这老仆教导无方、守护不周的过错！真要死一个人才能平息侯爷的怒火，那就死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吧！” 他猛地抬头，朝着皇甫长水所在的方向喊道：“只求侯爷看在往日情分，莫要为难侧少夫人和她腹中骨肉！也别再为难张家其他人！少爷，少夫人……老奴无能，不能再照顾小主人了！老爷……小六子……来伺候您啦！”
话音未落，他右手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决绝地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下！
“六叔！不要！”元亮、丁旭、王二狗等人目眦欲裂，惊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鲜艳的红影如同疾风般掠过！
“啪！”
一声脆响，一只穿着绣鞋的脚精准无比地踢在张六的手腕上，那匕首应声飞了出去，“哐当”落地。
紧接着，那红影毫不停滞，身形一转，一记凌厉的侧踢，带着破空之声，重重踹在正要上前拿人的虎子胸膛上！
“嘭！”虎子那魁梧的身躯竟被这一脚踹得踉跄后退七八步，才勉强站稳，脸上满是惊愕。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皇甫灵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她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单薄的病中常服，脸色苍白，但身姿挺拔，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先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被踢飞的匕首和惊魂未定的张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里是张家！张经纬不在，想从我张家拿人，也不先问问我的意思？！”
虎子捂着发闷的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皇甫灵：“小……小姐？！”
皇甫灵目光如刀，直射虎子：“虎卫士！叫我皇甫夫人！你方才持械闯入内院，欲伤我张家仆役，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虎子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只得辩解：“这……这是侯爷的命令……”
皇甫灵声音提高，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也传向了院外：“虎卫士！你方才可听清楚了？这里是张家！不是云州侯府！还轮不到侯府的兵来我张家撒野！”
一片寂静。
片刻后，院外传来了皇甫长水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撤吧。”
“是！”虎子和所有披甲亲兵齐声应道，迅速收刀，如同潮水般退出了偏院，来得快，去得也快。
直到所有外兵离开，院内众人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皇甫灵没有看其他人，她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偏房房门，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我要进去看看她。”
张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少夫人……老奴……老奴……”
皇甫灵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我公爹的牌位请回去，好生安置。他老人家喜欢清静，莫要再惊扰他了。”
“是……是……老奴遵命……”张六哽咽着，小心翼翼地捧着牌位，步履蹒跚地走向祠堂。
皇甫灵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隔绝了太多秘密的房门。
房间内，豆芽蜷缩在床角，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泪水，看到皇甫灵进来，她浑身一颤，声音细若蚊蝇：“夫……夫人……我……”
皇甫灵走到床边，没有斥责，没有怒骂，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豆芽的头顶，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往日的温柔，只是眼神复杂难明。她轻声说，仿佛叹息：“你受苦了……”
这一句轻柔的话语，却让豆芽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灵儿……我对不起你……”
“不许哭！”皇甫灵的声音陡然转厉，但随即又放缓，“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孩子要紧。” 她看着豆芽隆起的腹部，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化为一种认命般的决断，“收拾一下，搬来主院旁边的厢房吧，那里暖和，也有人照应。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豆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你……你不生我的气？”
皇甫灵看着她，目光深邃：“我气。我怎么能不气？”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我们十几年的姐妹，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联合所有人一起来瞒着我……” 她顿了顿，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是他强暴了你？”
豆芽拼命摇头，泪水涟涟：“没有……没有……是……是我自己……是我勾引他的……是我对不起你……”
皇甫灵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似乎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失去了些什么。她看着豆芽，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疏离：
“姐妹一场，你虽然年长我些，但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挑剩下、不要了，才轮到你？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都长大了，是女人了。”她微微扬起下巴，展现出正室主母的威严，“为了一个男人，互相猜忌、互相避讳、甚至耍弄心机，这等事，我皇甫灵做不来！”
“你要他，好，我可以给你。但从现在起，你我再不是姐妹。” 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以后，你做个平妻也好，庶妻也罢，我始终是张家明媒正娶的主母！你是张家人，一切就得归我管束，听从我的安排！这一点，你可知否？”
豆芽被她这番话震住，也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她伏在床上，对着皇甫灵重重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豆芽……知道了……谢……谢过主母恩典！”
皇甫灵不再看她，转身，走出了房间。门外，元亮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佩：“皇甫夫人心胸宽广，决断英明，亮……拜服！”
丁旭、王二狗，以及院内所有张家的护卫、仆役，此刻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心中充满了对这位平日里温婉，关键时刻却展现出惊人魄力和胸怀的主母的敬畏。
……
皇甫长水的马车缓缓驶离县令居所。车厢内，皇甫长水面色阴沉，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车窗上！
“哐啷！”坚实的木制车窗被他含怒一拳轰得粉碎！
然而，就在木屑纷飞之中，这位云州侯爷却突然仰头，发出了一阵意味不明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驾车的虎子担忧又疑惑地回头：“侯爷？您……何故发笑？” 他以为侯爷是气疯了。
皇甫长水止住笑声，目光透过破碎的车窗，望向高阳城熟悉的街景，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却又带着欣慰的神情，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感慨，也带着一丝骄傲：
“我的灵儿……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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