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汽车扎在桥边庸碌的人堆里，车上人越急，越动弹不得。后窗挂着白纱帘，拨开看一眼，街道两边都是摊位，摊前围了好几圈人。
司机喇叭快摁烂了，伙计的话还说不明白：“...说要抓日本人，说咱们厂子里有。”
“领班核实了吗？究竟哪里来的日本人？”到这份上了，何楚卿也不见变脸，照旧和颜悦色的。
伙计又绕回才开始的话去了：“围了那么多人，非说咱们厂子里就是有！”看来他是真不知道，再难为人也没用。临着黑天，这条路又是这样的情形。何楚卿才想推他下去开路，就听他格外补充了一句：“还有好多记者什么的，拿着相机一直拍照。”
他老板的神色陡然变了：“记者？”
何楚卿一下明白，这是一个深坑。是有组织、有谋划的。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怕是冲着顾还亭来的。
那伙计回过味来了，战战兢兢地不吭声。何楚卿又靠到座背，闲适地挥手打发他：“停车，下去把人疏散疏散。”
别看现在天亮，阳光明晃晃地西侧挂着，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完全黑透。北宁的冬天，总是这样。
还好这边离厂子不远，不过也要十来分钟车程...伙计大声地给他吆喝着，隔着层窗，闷着一层嘈杂。好歹总算提起速度来了，忽悠一下，半分钟，就看到了桥头。
忽然听见有人唱：“...久别夫君，奴在云端这厢稽首——”
何楚卿一个激灵。这是他梦里的声音。
撑坐起来，栖栖遑遑地看。纱帘外，擦身而过在那儿摆摊的，是一个昆曲班子。人堆围得死死的，几乎看不见什么。汽车下桥停住，何楚卿心神荡漾，百忙中塞给伙计一把钱：“这些赏给那边唱瑶台公主的，再打听打听名字、问他平时在哪儿唱、男的还是女的。你打黄包车回厂子，找我报销。”
何楚卿对厂子这边的架势有所预料。轮到真有一群人兜头朝他喊打喊骂，他还是很狼狈。手足无措地，被领班带了几个人，周围护着进门。还有人喊着，不是鼎鼎的人物，也不是记者，是老百姓。
“汉奸！”
“走狗！”
“不是东西！”
“司令...”怎么怎么样，后面没听清。
...
“他们骂什么！？”摸爬滚打了这些年，还从来没人把这种罪名往他身上安的！何楚卿扯平了肩头，衣料都被抓皱了。
厂子里空荡荡的，已经停工了。零星剩下几十个工人，没地方可去，也没地方接活，迷茫地等一个说法。领班也急着见他，“咱们上批新招徕的几十个人，有一半是日本人！”
“谁招的工！招工的人去哪儿了？”何楚卿亲自看过新工人的档案，在他这儿没问题。直觉不对，他身上直冒冷汗。
领班酸着脸，有苦难言，“跑了！上周招募，才结束没几天，他就辞了这边。说家里有急事，要下乡找活去。谁知道...谁知道！”
“这个骂名，我可不认。”何楚卿掏出烟盒来，自己点一根，剩下的都给工人分了。重新坐下来伸手，“证据——凭什么说他们不是国人？”
领班没有证据可以给他，求爷爷告奶奶，“老板，问题不出在档案上！警察局抓人了！把北宁城里的特务抓了好些，有一半是咱们厂里出的人。这事儿，下午见报了，上午有警察来问，他们没说到点子上，我一点也没想到呀，不然、不然我早找您了！”
烧了一串的烟灰缤纷地砸下来，里子火红的。
何楚卿的脸煞白。窗外的夕阳烧出血色了，屋里黑得诡秘。仿佛是一种昭示，再盛大，也是落幕了，没人不身处在这黑暗里，终究要被鲸吞蚕食掉。
何楚卿深吸一口烟，吐出烟雾来，像只伸懒腰的猫一样，迟缓地闭着眼昂首往后靠：“他输了。”
领班和账房面面相觑，用目光挡下几张跃跃欲试的嘴，他躬身问：“老板，谁呀？”
蓦然睁眼，何楚卿一甩手，把烟屁股狠狠摔水门汀上，腾地站起身来。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扯了门一头扎出去，豁出一切的势头喊：“别骂了！是我！我一个人干的。别忘顾司令身上扯！”
他喊得是挺有气势的，涌在门前的人堆静了一下。何楚卿有了底气，言之凿凿地：“我听见你们骂他了！这是污蔑，是恶意中伤！他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一块黑咕隆咚的东西，腾腾地朝他飞了过来。何楚卿下意识头一偏，砖块“啪叽”碎在地上。
怒不可遏的责骂、如有实质的凶光，还有什么烂菜帮、臭鸡蛋、石块都甩过来，何楚卿抬胳膊去挡，觉得那一拥而上的人就像千军万马，快要给他撕了。
领班几个冲出来，横着胳膊拦在他身前，算难得。两边都有人拦着，但还是不乏有人扯了他袖子、拧他的肉，一把菜，玫瑰一样带刺儿，被人当了棍棒抡。
这么吵，何楚卿护着脸，还是能听清一句：“吃里扒外的男婊子！”接着，胸口猛地挨了一下。
再睁眼，他躺在卧室里，是自己家。胸口挨了一脚，动胳膊也牵扯着，丝丝地疼。衣服换了，意料之中的。
一脚下去，何楚卿就站不住了，后面的工人接连倒了一片。唯有他，是恨不得千人踏、万人碾的。睁眼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鞋底，多少条腿在蠕动、跃跃欲试。胳膊疼、腿疼、腹部也疼。
顾还亭来了，带了那么多兵，几下就剥开了密不透风的人。何楚卿在他怀里，冰得很，也抖得厉害，几乎像抽搐。过了很久，嗓子里呜咽了一声，顾还亭才明白他是吓坏了。
“这是故意伤人。让警察局依照法例去办。”床边坐着顾还亭，在和门外的谁说话，“等等，你说是谁劝我息事宁人？”
门口的薛麟述一板一眼：“司令，是警察局局长的请示。现已查明，那几个人的国籍属实，说怕您被推上风口浪尖。”
这个提议都不值得司令思考几秒，旋即就说：“这么会替我着想，就告诉他明天上午我要去拜访，给我腾出时间来。”接着，又很不屑地嗤声，“他说的这些不用理会。不是有人很会报道吗？去让他们昭告天下吧，就说我‘公报私仇’、‘残害百姓’，无所谓。”
“元...”何楚卿试着说话，没那么容易，说话也牵扯着疼，浓重地喘着。
顾还亭喜出望外地扭头看他。看他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悲悯、料峭的眼眸，撑着说：“是我，连累了你。”
明明是宽慰的一句话，顾还亭突然比他还要委屈。心底里抑扬徐急地翻赫着，司令张口，体会到了一种如鲠在喉的难堪，“不是、不是你。”他说，“他们这是在逼我。”
他这么说，就是已经查过了。
警察局局长？市政府、调查局？还是...中央早就有旨意。放出舆论之后，何楚卿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顾还亭。司令本人背地里亲日，这个城，就遗世独立不下去。
差点被人活活打死，情理之中的悲凉、怨艾，却都顾不得了。何楚卿只觉浑身火急火燎地亢奋，惊悚的爬虫从额角飞快惊掠到脚尖——顾还亭他知道了！目睹了那些沉疴、那些人面兽心、那些不齿，会失望、哀恸...也会顿悟！
他忍着阵痛，钳子似的手箍住顾还亭的手腕，眼神里燃着火光，难耐地说：“其实我、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手背上，果断地覆上来的那只手，极烫。顾还亭一如既往温润地看他，轻声说：“我知道，我都听你说...你的嗓子是哑的，先喝口水，好不好？”
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顾还亭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拥抱把他撑起来，泯了一口水，咽下去的却不止那些。何楚卿冷静下来，再次看进他沉静的眼睛，露出来的是一个更沉静的笑：“...那时候，你怎么想到要来找我？”
徐徐图之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尤其是，他要面对的是顾还亭这样一个人。
汲汲以求了太久，临到眼前，他旁的都无心理会。卧床起不得，他就没昼没夜地盘算。拜访者甚少，司令大多替他闭门谢客，放进屋来的伙计，送过来的是那天惊鸿而过的小戏子的信息，他也过眼云烟似的没留神。
恢复得差不多了，何楚卿却只能在房子里楼上楼下地转。窗帘终日地拉得死死的，室内不分昼夜开灯。
门外，皑皑雪地里，有一道兵士形成的阻隔，那外面是无数蓄势待发的相机、密密麻麻的人！他每次从窗口一晃，人海就活泛起来。这场景，唯有目瞪口呆。
何楚卿冷着脸，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把窗帘一甩：“...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我厂里做的东西，几乎是、几乎一分没挣！他们——”
顾还亭捋着他的后脊梁安抚：“不是对你，是对我。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成什么气候？你别怕，是暂时的。”
何楚卿抓住了他的手，比他料想更平静百倍，“暂时的？你平时周日都不休，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为什么在家？”
顾还亭说：“眼下的情况，我不宜露面。”
这说法太委婉。何楚卿看着他，咬牙切齿地，“有人无知，被人当了利用的工具，这很可悲，我不怪他们。但是...你知道结症在哪里。这是狼心狗肺！他们都敢这么算计你！可想而知，整个民族的前途...那些没饭吃、没家可安的百姓！”他迫切地看着顾还亭的眼睛，“对他们来说，又算什么呢？”
何楚卿尝试引领他：“你真觉得联众国有未来吗？这么一个草菅人命、腐败的政权！”
“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如果连他的子民都失去信心，战乱四起、流党猖獗，这内忧外患，我们是面对不起的。”顾还亭有力地说。
“那现在这算什么？大司令，你手里有这么多兵，总该派上些用场！难不成在这儿坐等人家再卸你的职？”何楚卿愤愤地攥了一把他的衣领，拽近了些，让顾还亭不得不直视他。
顾还亭却笑了。这个节骨眼，他还当他是气急的说笑！
“那怎么办？我举兵反了，占山为王？”
何楚卿快叫他气死了，太显眼了，又不敢再往下说。
他近来的情绪一直不稳定，顾还亭已经惯了。司令没把挑衅试探当回事，惯常那么柔情似蜜地哄。
何楚卿很颓然，几次振作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骂声不停，都没有从顾还亭那儿收到满意的回馈。
只有他迫不得已关掉的、空荡荡的厂子，和破败的小百货。他害怕回到那个门前。那些不见天日的辱骂、拳脚，一想起来，心里就发颤。
又是一败涂地，这回他连零落的结局，都不是自己亲手收拾的。
“...这绝对不可能！”快半月过去，顾公馆回复访客，白昭洋欣欣然地坐在他卧室里，嘲笑道：“你是伤了脑袋吗？顾还亭是什么背景——整个联众国，都是顾家两辈人亲手打下来的——纯正的西北军嫡系。他的朋友、亲眷，盘根错节，都在内部掌大权。劝他投奔我党...”何楚卿的脸色难看，他倒是像俘获了战利品，“焉裁，恕我直言，世间没有爱情有这份力量，我们都管这种叫‘蠢货’。”
他骂得很是时候，何楚卿好半天没吭声。不是妥协、认错，而是悄无声息的一种反抗。
“养伤这么久，报纸上的腥风血雨想必没少见识，我也不用多说了。至于你厂子里混进去的那批日籍工人，我倒是查出了点东西。”白昭洋用这个来钓他。
何楚卿果然感兴趣，“你知道他们怎么盯上我的？”
白昭洋说：“说来，他们盘算有些日子了——和那个才走了的清水脱不了干系。”
“他？”何楚卿想了想，“我和他正经只见过一面...”那时，是在娱乐场所，又是偶遇，都没正式介绍过。
不过，清水身边倒是有一个足够了解他的人。朝夕相处，嬉笑玩乐。
“——你是指阮钦玉？”
他们相识多年，此外，她还在给他投资。
何楚卿很快否定了自己：“就算她是调查员，她会向清水吐我的底？再怎么说，她也是国人。”
白昭洋给他留了个悬念，“眼下有风声说，南宁那边需要顾还亭，说是杨德晖在中央那边，有失势的苗头。”何楚卿没什么反应，他又继续说：“其实也好想，不然，他一直极力赞赏顾还亭的措施，怎么还会容忍这警察局、调查局和日本人一起谋划？”
何楚卿还是摇头，“我不信。调查局是杨德晖的‘锦衣卫’，不可能会这么算计顾还亭。”
“你说有隐情？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无心之失也是失。想摸透这里面的事儿，你去找阮钦玉，我也不反对——我也很好奇中间关节究竟有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话到这，何楚卿忽而说：“你来看我都是以柳兴萼的名义，肯定也不会亲自去请顾还亭。那天，是你让柳兴萼提醒他，到厂子来找我的，是吗？”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白昭洋颇为骄矜地抬一抬下颌，“你不用想多。”
“想什么？”何楚卿像是没注意他话语间的逞能，笑了一下，诚心实意的，“晨风，”第一次这么叫他，“我们不是‘兄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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