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七的晨光薄得像层纱，照在刘备大营外的空地上。张合和高览卸了甲，只着单衣，领着百名亲兵步行至营门百步外，齐齐跪下。
身后，四万余兵马肃立着。军容出奇地整——败军之将，能在溃逃中保建制不散，本就是一种本事。
刘备领着关羽、赵云、廖湛、徐庶出营。他没穿甲，只一身墨绿常服，步履稳当。
“儁乂、公览请起。”
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开。刘备走到二人面前，弯腰，亲手去扶。
张合抬头，看见那双眼睛——平静，温厚，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也没有招降者的算计。他喉头动了动，顺着那力道站起身。
高览也跟着起来。
“败军之将张合（高览），”二人齐声，“愿归刘使君麾下，共扶汉室！”
刘备点头，目光扫过他们身后黑压压的军阵，又转回来：“二位将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乃朝廷之幸，汉室之福。”
这话说得郑重，像在宣告，又像在定调。
高览抱拳：“吾等随袁绍多年，见其内斗不休、赏罚不明。今观使君仁德，士卒用命，愿效犬马之劳。”
“好。”刘备转身，对身后徐庶道，“元直，拟表——张将军为平狄将军，高将军为讨逆将军，皆假节。即刻发往宛城，奏请天子。”
张合眼皮一跳。假节，那是能专杀两千石以下官员的权柄。袁绍给过他们什么？猜忌，监视，随时可能被郭图审配构陷的恐惧。
更让他震动的话还在后面。
“张、高二将军旧部，”刘备声音提高，确保后面那些将领都能听见，“保持原建制，仍归二位统率！朝廷只派监军协理粮草器械，不更将佐，不调兵员！”
话音落下，张合身后几个部将明显松了口气。
廖湛适时补充：“愿归田者，发三月粮饷为路费；愿留军者，饷银加三成——此朝廷新政，不独对河北将士。”
有士卒忍不住低呼，又被军官瞪回去。
“先进营。”刘备侧身让路，“备了热汤饭食，诸位辛苦。”
队伍动起来。伤兵被医护兵抬走，与刘军伤卒放在同一片营区。热腾腾的粟米粥和腌菜抬出来，香气飘散。
张合走在刘备身侧，沉默片刻，低声道：“使君……不怕我等复叛？”
刘备看他一眼，笑了：“儁乂若想叛，昨日便随本初北去了，何必来此？”
张合一怔。
“用人不疑。”刘备拍拍他肩甲——那甲已卸了，拍在空处，但他动作自然，“这是备的规矩。”
身后，高览对亲兵叹：“刘玄德……真仁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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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午时，黄河渡口以北三十里。
曹操立马在高坡上，望着坡下黑压压一片俘虏。八千人，缩在河滩上，像待宰的羔羊。远处黄河浑浊，浮尸顺流而下。
审配和沮授被绑在坡前。审配头发散乱，锦袍污浊，还在嘶骂；沮授闭目直立，须发在风里飘着。
许攸站在曹操身侧，脸色发白：“明公，沮授河北名士，门生故吏遍及冀州；审配虽小人，然在魏郡根基深厚。留之，可招河北人心。”
曹操没回头，声音像从铁里挤出来的：“沮授屡为袁绍谋，阻我大业；审配构陷忠良，逼反子远你——此等人物，留之何用？”
“可是——”
“没有可是。”曹操摆手。
郭嘉在另一侧咳嗽，咳得腰都弯了：“主公……杀名士，恐损……”
“损什么？”曹操转头，眼神冷厉，“河北士族，畏威而不怀德。今袁绍新败，正需立威！让他们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况且，这些人见过我军如何破袁绍。放回去，是祸患。”
许攸还要劝，曹操已挥手：“斩！传首河北诸郡！”
刀光落下。
审配的骂声戛然而止，头颅滚落时眼睛还瞪着。沮授睁眼，望了望北方，忽然仰天长笑：“河北义士，不绝也——！”
笑声未歇，头已落地。
许攸闭上眼。
更残酷的命令还在后面。
“俘虏八千人，”曹操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皆袁绍死忠，留之必为后患。坑之。”
“明公！”许攸猛地睁眼，声音发颤，“此八千人皆河北子弟，若坑杀，河北与明公结死仇矣！日后欲取冀州，恐处处皆敌！”
曹操侧头看他，眯起眼：“子远，汝新降，不明河北情势。”
他马鞭指向北方：“袁绍经营河北十余年，人心依附。今虽败，其子犹在，其将犹存。不如此，何以慑服？不如此，何以让那些还在观望的城池开门？”
许攸嘴唇哆嗦：“可……可那是八千人命……”
“乱世之中，人命算什么？”曹操转回头，不再看他，“执行。”
虎豹骑动了。
俘虏们起初茫然，待明白要发生什么，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但没用。刀枪逼着他们走向早就挖好的大坑，一个接一个被推下去。
曹操亲自监刑，坐在坡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许攸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他听见身后土石落下的声音，听见绝望的嚎叫渐渐被掩埋。许久，他低声对亲信道：“曹公……太狠。”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逃亡的袁军残部闻讯，更不敢降曹，有的遁入山林投奔黑山贼，有的掉头南逃——往刘备控制的地界逃。河北各郡城池，原本还在犹豫是否开城，听闻此事，纷纷闭门死守。
曹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畏威，总比不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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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八，曹刘大营交界处的那片荒滩。
关羽押着一个人走来。那人五花大绑，衣衫褴褛，正是郭图。张合跟在后面，手按刀柄，眼神冷得像冰。
曹操已等在那里，只带荀攸和十余亲卫。
“孟德兄。”关羽抱拳，“此人挑拨离间，害死田丰、逼反许攸，大哥擒获，交兄处置。”
郭图扑通跪倒，涕泪横流：“曹公！曹公饶命！图愿效犬马之劳，助公取河北——”
“闭嘴。”曹操看都没看他，只对关羽点头，“玄德厚意。”
他挥挥手。亲卫上前，拖起郭图就走。郭图嘶喊挣扎，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戛然而止。
荀攸低声：“主公，刘备这是……”
“给台阶。”曹操淡淡道，“魏延假传吾令之事，他记着。交出郭图，一则示好，二则……让某沾这血。”
他嘴角扯了扯：“也罢。告诉玄德，此事揭过。”
荀攸欲言又止，最终只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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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刘备大营后营校场。
三千人肃立着。
这些人大多三十往上，脸上有风霜刻的痕，手上有老茧叠的厚。眼神沉默，像深潭，投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响。
魏延领着廖湛走在队列间。廖湛走得很慢，一个个看过去，偶尔停下来，盯着某个士卒的眼睛看片刻，点点头，或摇摇头。
“这个，”他指着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卒，“眼神太凶，不要。”
“这个，”指另一个神色木然的，“可以。”
筛选进行了一个时辰。最终，三千人留了下来。
校场台上，刘备、廖湛、魏延并肩而立。黑底白字的旗已经做好，一个“默”字绣在正中，在风里微微拂动。
“尔等历经地狱未疯，心志如铁。”廖湛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进人心里，“今日起，编为新军，号‘默语营’——战时无声如林，动时迅疾如风！”
台下寂静。
魏延出列，单膝跪地：“末将请为主公练此营！必成天下奇兵！”
刘备接过军旗，双手递给他：“文长，此营托付你了。”
旗入手，沉甸甸的。
廖湛走下台，到队列前，缓缓扫视：“我知道你们心里有什么——有营啸那夜的疯，有逃出生天的怕，有不知前路的茫。从今日起，把这些都忘了。你们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们是默语营，是主公私刃，是关键时刻能捅进敌人心窝的那把刀。”
他顿了顿：“训练会很苦。夜战、山地、袭营、巷战，别人练一天，你们练三天。行军不语，交战无声，以手势旗号传令——做得到吗？”
沉默。
然后，三千人齐齐右拳捶胸——咚一声闷响，像擂鼓。
廖湛点头，转身回台。经过魏延时，低声道：“此营将来，有大用。”
“末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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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黄河渡口。
曹操大军已开始北渡。舟船连樯，人马如蚁。河北岸，黎阳城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刘备来送。
二人并马立在渡口高坡上，身后亲卫隔开十步。
“玄德，”曹操望着北方，“河北之事，某自当之。南线……托付了。”
“孟德兄放心。”刘备语气平静，“备当镇守宛城，督运粮草，静候捷报。”
沉默片刻。
曹操忽然道：“张合高览，是良将。”
“是。”
“八千降卒，可惜了。”
刘备没接这话。
曹操转头看他，笑了笑：“玄德，你走你的仁德路，某走某的枭雄道。乱世之中，孰对孰错，且让后人评说。”
“孟德兄言重。”刘备拱手，“皆是汉臣，共扶社稷。”
“哈。”曹操笑出声，拨转马头，“走了！”
马蹄声远去。
刘备留在坡上，望着曹操的背影消失在渡船间。廖湛不知何时来到身侧。
“主公，”廖湛低声道，“曹操北进，以威压人；我军南归，以德服人。两条路，两种天下。”
“你觉哪条对？”
“威可速成，德可长久。”廖湛顿了顿，“然当今乱世……威更见效。”
“那为何选德？”
“因为主公选的是德。”廖湛答得干脆，“所以我等在此，不在彼。”
刘备看了他片刻，忽然也笑了。
“回营。”他调转马头，“该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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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傍晚，许攸的帐篷空了。
案上留了封信，字迹潦草：“攸负本初，再负孟德，天下已无容身之所。归隐颍川，了此残生。诸君珍重。”
曹操看过信，随手扔进火盆。荀攸问：“可要追回？”
“追什么？”曹操看着信纸烧成灰烬，“心不在，人留之何用？让他去吧。”
他望向南面。那里，刘备大军已在拔营，尘烟向南蔓延。
“刘备得了张合高览四万兵，又练了个什么默语营……”曹操喃喃，“南边，怕是要热闹了。”
郭嘉咳着，低声道：“然主公得河北，得中原根基。刘备纵有仁德之名，地狭民寡，终非大患。”
“但愿如此。”
火盆里的灰烬被风吹起，散在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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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线，曹操军过处，城池或降或拒。降者，曹操令缴纳粮草、征发民夫；拒者，城破后三日不封刀。枭雄之威，随着血腥味传遍河北。
南线，刘备军南归，沿途见流民则收，发口粮，编户籍。有河北士子携家眷南逃，求见刘备，皆被引入宛城安置。仁德之名，随着米粥的香气传到黄河以北。
两股烟尘，一北一南，背道而驰。
贾诩坐在南行的马车上，掀帘望着外面掠过的田野。廖湛骑马在侧。
“曹孟德以威压人，刘玄德以德服人……”贾诩慢悠悠道，“孰优孰劣？”
廖湛目视前方：“威可速取天下，德可长久治之。”
“然当今是取天下的时节。”
“所以曹操快，主公慢。”廖湛转头看他，“文和兄觉得，最后谁会赢？”
贾诩放下车帘，声音从车里传来：“赢的那个，不一定是快的。”
车轮辘辘。
向南，一直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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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六年七月初，官渡硝烟散尽。曹操北向，以枭雄之姿欲吞河北；刘备南归，以德德之名收揽人心。黄河之水依旧东流，但天下人皆知——从此南北，已是两种道路，两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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