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馆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吴良友打了辆车回到市国土局取车,然后开车回梓灵。
一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马锋的话。
黑石在梓灵的新动作?会是什么?跟土地有关?跟冉德衡的死有关?还是……跟赵强有关?
车开到县城边缘,路边停着几辆工程车,车上喷着“黑川建设”的字样。
工人们正在卸货,钢筋、水泥、沙子堆了一地。
几个工头模样的人站在旁边抽烟,指手画脚。
黑川项目不是停了吗?怎么还在动?谁允许的?
吴良友心里疑惑,但没停车。
他现在不能管这些,有更紧急的事要处理——赵强,那个记者,那个三天后要“闭嘴”的人。
回到局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不知道是谁在加班——也可能是谁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立刻反锁,拉上窗帘,然后才打开电脑。
马锋发来的假标底文件已经收到了,加密的。
他解密后仔细看了一遍。数据做得很真,连他这种老国土都看不出破绽。
标底金额、技术参数、评分标准……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处故意留下的“瑕疵”——这样看起来更真实,像是内部人偷偷抄出来的。
按照“影子”给的号码,他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五声才接。
“喂?”是“老刀”的声音,沙哑,冰冷。
“是我。”吴良友压低声音,“东西准备好了。”
“发到我给你的邮箱。”“老刀”说,“记住,加密发。分三次发,每次发一部分。”
“知道。”
挂了电话,吴良友把文件分成三部分,分别加密,发送。
看着进度条一点点走完,他心里五味杂陈。这一步迈出去,他就真的成了“泄密者”,成了“内鬼”。
虽然是为了任务,虽然是假情报,但这标签一旦贴上,就再也撕不下来了。
发送成功,他立刻删除所有记录,清空回收站,又用专业软件彻底擦除痕迹。
做完这些,他瘫在椅子上,感觉浑身无力,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累。
这场戏,越演越真了。
他现在不仅要应付黑石组织,还要在局里扮演正常工作的局长,还要时刻担心家人的安全,还要跟马锋保持联系,还要记住各种密码、暗号、接头方式……每一分钟都像在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手机又震了。
是“老刀”发来的短信:“东西收到。张主任很满意。明天晚上八点,老地方见,有重要任务。”
重要任务?吴良友皱眉。
这么快就有新任务了?还是说……是“处理”赵强的任务?三天期限,明天是第二天。
他回复:“收到。”然后删除短信。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只有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那光昏黄,惨淡,像垂死者的眼睛。
走到一楼大厅,门卫老赵正在锁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文。
“吴局,才走啊?”老赵停下哼唱,“刚才有个年轻人来找您,我说您不在,他就走了。”
吴良友心里一紧:“年轻人?长什么样?”
“二十多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说话挺客气。”
老赵回忆着,“他说是您远房亲戚,从省城来的,找您有点私事。我说您去市里开会了,他就说改天再来,留了个电话号码。”
说着,老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吴良友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心里一沉。
这个号码他不认识,但归属地是省城。
远房亲戚?他哪有省城的远房亲戚?是黑石组织的人?还是……记者赵强?
“他留名字了吗?”吴良友尽量让声音平静。
“没有。”老赵摇头,“就说姓赵。对了,他背着一个相机包,黑色的,挺专业的样子。”
姓赵。相机包。
是赵强,他找上门来了,而且是以“远房亲戚”的名义。这是在试探,还是在警告?或者……是在给他传递什么信息?
吴良友把纸条揣进口袋:“知道了。下次他再来,你直接给我打电话,别让他进楼。”
“好嘞。”老赵应着,继续锁门。
走出大楼,夜风吹过来,带着夏夜的闷热,还有远处夜市飘来的烧烤香味。
吴良友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空气里有股土腥味,是雨前的味道。
他走到车边,正要开门,突然感觉有人在看他。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脊背发凉。
他猛地回头,街对面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躲进了巷子。
幻觉?还是真的?
吴良友握紧车钥匙,手心冒汗。
他迅速拉开车门坐进去,锁上车门,发动车子。
车子驶出大院,汇入街道车流。
他从后视镜观察,那辆黑色桑塔纳没跟上来——也许下班了,也许换班了,也许……在别的地方等着他。
开出一段路,他拐进一条小巷,停在路边。
从储物箱里掏出另一部手机——这是和马锋联系的专用手机,经过加密处理。
拨通马锋的号码。
“说。”马锋的声音简洁。
“赵强今天来找我了,以远房亲戚的名义。留了个省城的号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号码发给我。我查。你自己别联系。”
“明白。还有,黑川建设的工程车在县城边缘卸货,项目不是停了吗?”
“那是张明远的小动作。”
马锋冷笑,“他想试探底线,看看县里敢不敢管。你别管,现在不是时候。”
“明天晚上八点,黑石那边要见我,说有重要任务。我怀疑是赵强的事。”
“很可能。”马锋沉吟,“见机行事。如果真是赵强的事……尽量拖延,但别引起怀疑。我们已经派人暗中保护赵强了,但黑石如果真要动手,防不胜防。”
“知道了。”
挂了电话,吴良友把赵强的号码发过去,然后删除记录。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累,真的太累了。
雨开始下了,起初是几滴,砸在挡风玻璃上,啪嗒啪嗒。
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雨刷开到最快也刷不及。
整个世界被雨幕笼罩,模糊不清,就像他现在的处境。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林少虎发来的微信:“吴局,刚才纪委的小王又来了,说录音笔确实落您办公室了,他取走了。”
吴良友回复:“知道了。明天提醒我,党组会纪要要抓紧下发。”
“好的。”
简单的对话,但吴良友能感觉到林少虎的异常。
那种欲言又止,那种闪烁的眼神……林少虎知道什么?或者,他在隐瞒什么?
雨越下越大,吴良友启动车子,慢慢驶出小巷。
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也不多。雨夜,总是让人心生不安。
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他停下,看着雨水在车窗上流淌。
突然,旁边车道并排停下一辆车,也是黑色帕萨特,和他的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那辆车的车窗降下了一半,里面坐着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那人也转过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虽然隔着雨幕,虽然光线昏暗,但吴良友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冰冷,锐利,像刀子。
是“老刀”。
他怎么会在这里?巧合?还是跟踪?
绿灯亮了,“老刀”的车先动了,拐向右转车道。吴良友直行,两辆车分道扬镳。
但那一瞥,让吴良友后背发凉。
那是警告,还是示威?或者只是巧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一慌就输了。
回到家——如果那个冷冰冰、空荡荡的两居室还能叫家的话。
他关上门,反锁,检查了一遍所有窗户,然后才开灯。
屋里很安静,只有雨声,餐桌上还放着昨天的外卖盒子,他没心情收拾。
沙发上堆着换洗的衣服,卧室的床铺得整整齐齐——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他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中发出昏黄的光,那辆黑色帕萨特没有出现。
也许真是巧合。
他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新闻正在播报一起交通事故——一辆货车在国道上侧翻,货物洒了一地。记者在现场报道,背景里有交警在指挥交通。
看着电视,他的心思却飘远了。
赵强现在在哪里?安全吗?黑石组织会怎么“处理”他?灭口?还是威胁收买?
马锋说已经派人保护了,但真的能保护得住吗?冉德衡不也是在“保护”中出事的吗?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省城。
他盯着屏幕,心跳加速。接?还是不接?
响了六声,他按下接听键,但没说话。
电话那头也没声音,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僵持了十几秒,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很轻,很警惕:“是吴局长吗?”
吴良友没承认也没否认:“你是谁?”
“我是赵强,记者赵强。”声音顿了顿,“我今天去国土局找过您,但您不在,我……我需要和您见面,有重要的事要说。”
吴良友心里一紧,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
“冉德衡局长告诉我的。”赵强说,“在他出事前一周,他给了我这个号码,说如果他有事,就找您。”
冉德衡?吴良友握紧手机:“你想说什么?”
“电话里不方便,明天上午十点,城西老图书馆三楼阅览室,靠窗第三个座位,我等你。”
赵强语速很快,“只您一个人来,如果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会立刻离开。”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冉局说,您是他在局里唯一能信任的人。”
赵强顿了顿,“他还说,您和他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电话挂断了。
吴良友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
冉德衡在出事前,就已经预感到危险了?还把后事托付给了赵强?而赵强现在找上门来,是要说什么?证据?线索?还是……求救?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夜。
城市在雨中沉睡,但暗流在涌动。
明天上午十点,城西老图书馆,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可能是陷阱,黑石组织可能已经控制了赵强,用他做诱饵;如果不去,可能错过重要线索,也可能让赵强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半。离明天上午十点,还有十一个半小时。
这十一个半小时,会发生什么?
他拿起加密手机,给马锋发了条信息:“赵强约我明天上午十点,城西老图书馆见面,说是冉德衡让他找我,去否?”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去,但我们会提前布控,如果发现异常,我们会介入。记住,你的安全第一。”
吴良友放下手机,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男人,眼眶深陷,满脸疲惫,鬓角有了白发。这三年,他老了十岁。
他回到客厅,关掉电视,屋里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这一夜,他躺在沙发上,辗转难眠。
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女儿吴语的笑脸,妻子担忧的眼神,马锋严肃的面孔,刘猛锐利的目光,“老刀”冰冷的眼睛,还有冉德衡——那个总是笑眯眯、说话慢条斯理的老好人,现在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凌晨三点,雨渐渐小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渐渐停歇的雨。街道被雨水洗刷得干净,路灯的光映在水洼里,破碎又重组。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新的博弈。
他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睡不着,不如去单位,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扮演一个正常的局长,还能用工作麻痹自己。
轻手轻脚下楼,发动车子。街道空无一人,城市还在沉睡。
开到国土局大院门口,他愣住了。
大院门口停着一辆车,车窗开着,里面坐着一个人,正在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是刘猛。
刘猛也看见了他,降下车窗,招了招手。
吴良友停下车,走过去:“刘组长,这么晚……不,这么早,在这儿干什么?”
“睡不着。”刘猛递过来一根烟,“吴局不也睡不着吗?”
吴良友接过烟,借着刘猛的火点着。两人就站在车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抽烟。
“吴局,”刘猛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您觉得,冉德衡真的是意外吗?”
吴良友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组织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
“组织的结论是基于现有证据。”
刘猛吐出一口烟,“但如果证据不完整呢?如果有人故意制造假象呢?”
“刘组长这是什么意思?”
刘猛转过头,看着他:“吴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余文国的案子,冉德衡的死,姚斌的失踪……这一连串的事,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一只手在操纵。”
吴良友沉默抽烟。
“我知道您有难处。”刘猛继续说,“这个局太深,水太浑。但我想告诉您的是,纪委不是瞎子,更不是某些人的工具。我们在查,真查。只是……需要时间,也需要……协助。”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重。
吴良友听懂了。刘猛在暗示,也在试探。他可能已经察觉到什么,但缺乏证据,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组长,”吴良友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是个老党员,在国土系统干了三十年。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组织需要我协助调查,我义不容辞。但在那之前,我要做好我的本职工作,稳定局里的局面,不能自乱阵脚。”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配合,又划清了界限。
刘猛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苦涩:“吴局,您是个聪明人。太聪明了,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是好事。”
他掐灭烟头,扔进车载烟灰缸:“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吴局,保重。”
说完,他升起车窗,启动车子,缓缓驶离。
吴良友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刘猛的话在他脑子里回荡:“太聪明反而不是好事。”
是啊,太聪明了,就会想太多,就会瞻前顾后,就会活得累。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黑夜即将过去,但真正的黑暗,也许才刚刚开始。
上午十点,城西老图书馆。赵强会在那里等他吗?还是那里等着他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国土局大楼。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照亮前路,但前方依然是一片模糊。
这场局中局,戏中戏,什么时候才能落幕?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演下去,直到……戏终人散,或者,曲终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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