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半,国土局大院里的香樟树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活像一群上了发条的说唱歌手在battle,歌词翻来覆去就一句:“热啊!热啊!热死个蝉啊!”
吴良友的黑色帕萨特碾过开裂的水泥路面,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听着像在嚼某人的骨头。门卫老赵从岗亭探出头,笑容标准得像便利店里的关东煮——二十四小时保温,味道永远那个样。
“吴局早!”
“早。”吴良友降下车窗递过去一根烟,动作熟练得像肌肉记忆。
老赵接过烟,嘴上说着客套话,手上按下遥控器。栏杆缓缓升起,那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故宫开城门——虽然眼前这“皇宫”的墙皮掉得跟牛皮癣似的,门口还停着一排小电驴,活像御马监改行了。
车停进专属车位,吴良友没急着上楼。他靠在车边点了根烟,烟雾在晨光里扭着腰往上飘。借着这个动作,他目光扫过停车场——比平时多了七八辆车,其中那辆白底红字的检察院公务车格外扎眼,还有辆黑色桑塔纳,车窗贴膜黑得能当镜子照。
他心头那根弦绷紧了,脸上却稳如老狗,继续抽烟,动作悠闲得像在马尔代夫度假——虽然心里那场海啸已经淹到嗓子眼了。
掐灭烟头,拎包上楼。
一楼公告栏前围了几个人,见他进来纷纷散开,点头哈腰打招呼。公告栏上贴着红头文件,每个字都瞪着眼:“严肃查处”“绝不姑息”,旁边还有余文国案的通报,虽然没点名,但懂的都懂。
电梯正在上行,他转身走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楼梯间里回荡,咚,咚,咚,像死神在敲门。墙角的烟头不止一个——看来需要尼古丁续命的不止他一个。
刚到二楼拐角,上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冉局绝对是被灭口的……”
“嘘!要死啊你!”
“怕啥?局里谁不知道?就缺个敢捅破的……”
声音戛然而止。
吴良友脚步顿了顿,调整呼吸继续往上走。转过拐角,两个年轻科员站在那儿,脸色白得跟刷了腻子似的,见他上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吴、吴局早!”
“早。”吴良友点点头,从他们身边走过,能感觉到背后那四道目光,粘在他背上,像蜘蛛丝。
推开办公室门,熟悉的陈设——办公桌、皮椅、文件柜,墙上那幅“厚德载物”的书法。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空气里有灰尘味,还有一丝……紧张感,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发酵。
手机震了。
马锋的短信:“今天纪委谈话。按剧本演。记住:你只收过五万,已主动交代,态度良好。别的不知道。”
吴良友苦笑。不紧张?他现在手心能养鱼了。
五万块,这个数字是马锋精心设计的——够纪委立个案子,又不够把他一棍子打死。这分寸拿捏得,跟手术刀似的。
回复:“收到。黑石今天催赵强的事。”
几分钟后回复:“下午三点,清心茶馆,有安排。”
刚删除短信,内线电话响了。办公室主任林少虎的声音有点紧:“吴局,刘组长想跟您汇报工作,方便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吴良友清了清嗓子:“让他来。”
五分钟后,敲门声三响。
“请进。”
刘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表情严肃得像参加追悼会。身后跟着纪检组的小王,拿着记录本和录音笔——标准配置,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
“吴局,打扰了。”
“坐。”吴良友指了指对面椅子,“小王也坐。”
两人坐下。小王按下录音键,红色指示灯亮起,像只独眼,死死盯着吴良友。
“今天主要是了解些情况。”刘猛翻开文件夹,“关于余文国和冉德衡的案子,还有其他问题。”
“您问,我一定如实回答。”吴良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这是马锋培训过的姿势,既配合又不卑微。
“您和余文国工作往来多吗?”
“不多。他是执法队长,主要向分管副局长汇报。除非大案要案,一般不直接找我。”
“了解他的经济状况吗?有没有异常消费?”
吴良友摇头:“不了解。干部的私生活,我们不过问。”
刘猛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然后在小王本子上记了几笔,又问:“去年中秋,余文国是不是送过您两瓶茅台?”
来了。
吴良友心里一紧,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表情:“是有这么回事。但我当时就让他拿回去了。后来听说他还是塞我车里了——可能是趁我不注意。我发现后就让司机原封不动送回去了。这事局里几个老同志都知道,司机小李也知道,您可以问。”
这套说辞真假参半。余文国确实送过酒,他也确实退了——但中间隔了两天,足够黑石组织拍下“证据”。这是把柄,也是掩护。
刘猛又记了几笔:“您和冉德衡私交不错?”
“老冉人踏实。私交也就是偶尔吃个饭。他女儿考上大学时,我随了份礼——局里不少人都随了,人之常情。”
“他出事前找过您吗?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吴良友沉吟片刻,摇头:“出事前一周,他找我借过钱。我当时手头紧,没借。现在想想……唉,要是当时借了,也许他就不会去那种地方了。”
他适时叹了口气,表情沉重——有人情味,但不泛滥;有同情心,但不虚伪。
刘猛又问了几个工作问题,吴良友对答如流。这三年,他不仅学会了当卧底,还学会了在调查中保护自己——或者说,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完成任务。
谈话四十分钟结束。
刘猛合上文件夹站起来:“谢谢吴局配合。可能还会再来打扰。”
“应该的。”吴良友也站起来主动握手,“配合纪委工作是我们的责任。也希望组织尽快查清真相,还局里清白。”
两手相握。刘猛握得有点久,有点用力。
“吴局,”他压低声音,“最近局里不太平,您多注意安全。有些事……别太勉强。”
这话意味深长。
吴良友脸上笑容不变:“谢谢刘组长关心。你们办案辛苦,也要注意身体。”
送走两人,门关上。
吴良友坐回椅子,才发现后背衬衫湿了一小块,冰凉地粘在皮肤上。他看了眼桌上——小王“忘”了拿录音笔。不,是故意的。
这玩意儿现在是二十四小时监听器。
他不动声色,拿起内线电话:“小林,来一下。”
一分钟后,林少虎敲门进来,眼神有点躲闪:“吴局,您找我?”
“嗯。”吴良友指了指录音笔,“纪委同志落下的,你送过去。对了,上午党组会准备得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九点半,小会议室,议题已下发。”
“好。”吴良友点头,又压低声音,摆出领导关心下属的姿态,“最近局里人心不稳,你多留意。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你是办公室主任,信息要灵通。”
“明白。”林少虎说,眼神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
吴良友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林少虎知道什么?但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
九点半,党组会准时开始。
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四个副局长,纪检组长刘猛,几个主要股室负责人。气氛微妙,大家正襟危坐,少了几分平时的随意。空气里弥漫着无形压力,像暴风雨前的寂静。
吴良友坐在主位,清了清嗓子:“开会。今天主要议题三个:第一,传达上级党风廉政建设文件精神;第二,研究下半年重点工作;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通报余文国、冉德衡案件最新情况,以及局里下一步整顿措施。”
会议室瞬间安静。
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还有谁碰倒水杯的轻微声响。
“余文国的案子,纪委还在调查,我们不做评论。”吴良友继续说,“但冉德衡同志的事……很遗憾。组织已定性是意外。我们要引以为戒,加强干部教育。同时做好家属安抚工作,体现组织关怀。”
他说得很官方,很平静。
但能感觉到,下面的人在交换眼神,在揣摩话外之音。
副局长方志高突然开口:“吴局,我有个问题。”
“你说。”
“冉局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方志高眼睛盯着吴良友,“我听说现场有疑点。那段路平时很少车走,他为什么去那儿?而且时间那么晚……”
会议室更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吴良友。
吴良友面色不变,甚至露出一丝无奈笑容:“老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们要相信组织,相信公安机关的调查结论。作为领导干部,不能听信谣言,更不能传播谣言。这不利于稳定。”
这话说得重,带着警告意味。
方志高脸色变了变,最终没再开口,低下头盯着笔记本。
但吴良友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不只是方志高,在座每个人心里都有疑问。冉德衡死了,下一个是谁?这场风暴会刮多大?
会议在压抑中进行。每个人发言都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吴良友听着,偶尔插话,但心里在想别的事——赵强,王德发,李秀英,那个三天后要“闭嘴”的记者。
十一点半,会议结束。
大家鱼贯而出,脚步匆匆,没人多停留,没人私下交谈,像一群受惊的鸟。
吴良友最后一个离开。
走廊空荡荡,只有他的脚步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他走得很慢,像在思考,又像在拖延时间。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他靠在门上,长长吐了口气,感觉浑身疲惫。演戏比真干工作累多了,每一句话都要想三遍,每一个表情都要练十遍。
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那辆黑色桑塔纳还在,像个沉默的监视者。
手机震了,是女儿吴语用加密软件发来的微信:“爸爸,姥姥说她想回家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我想我的房间,想我的书桌,想我的小狗玩具。”后面跟着哭泣表情包。
吴良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
打字回复:“快了。再等几天,爸爸就去接你们。很快,很快就结束了。”
发送,删除聊天记录,清空缓存。不能留痕迹,一点都不能。
下午两点半,吴良友借口去市里开会,讨论土地整治项目。拒绝司机送,自己开车。
黑色帕萨特驶出大院,汇入车流。他从后视镜看到,那辆黑色桑塔纳跟了上来,不远不近。
果然被跟踪了。
他不慌不忙,按平时路线开。半小时后,车停市国土局门口。下车,进楼,登记,上电梯。五分钟后,从后门出来,快步走到路边,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城东。
“清心”茶馆在僻静小街,门面不大,装修古朴。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店里安静,只有茶香和古筝音乐。
老板娘认识他,笑着招呼:“吴老板来啦,马老板在楼上等您。”
“谢谢。”吴良友点头,径直上二楼。
木楼梯吱呀作响。最里面包间,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马锋正坐在茶海前泡茶,动作娴熟。
茶香浓郁,是上好普洱。
“来了。”马锋头也不抬,“坐。”
吴良友在对面蒲团坐下。包间里安静,只有煮水声咕嘟咕嘟。
阳光从竹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投下细长光斑。
“纪委今天找我了。”吴良友端起茶杯,没喝。
“我知道。”马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表现不错。刘猛现在半信半疑,他手里没证据,只有那五万块,你态度又好,他拿你没办法。”
“接下来怎么办?”
“按计划。”马锋放下茶杯,“黑石要的标底,我准备好了。假数据,但做得跟真的一样。你今天晚上就发给他们。”
“这么急?”
“必须急。”马锋眼神严肃,“张明远催得紧。他要靠这个项目向‘教授’证明价值,我们也要靠这个机会抓他把柄。假标底一旦被采用,他们投标就会失败,损失惨重。到时候张明远没法交代,就会狗急跳墙。”
吴良友沉默了一会儿:“马厅,我有个问题。”
“问。”
“如果最后证明张明远是黑石在省里的保护伞,他会倒吗?能倒吗?背后会不会还有人?”
马锋看着他,眼神复杂:“那他就是突破口。我知道你压力大。张明远这个级别,确实不好动。但这次不一样,余文国的案子,冉德衡的死,姚斌的失踪……已经引起上面高度重视。只要证据确凿,他跑不了。”
顿了顿,压低声音:“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有,肯定有。但这种关系是利益捆绑,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张明远倒了,那些人为了自保,会第一时间切割,甚至主动提供证据推责。”
吴良友懂了。墙倒众人推。
“那我的任务……”
“继续取得张明远信任,拿到他和‘教授’接触的证据。”
马锋说,“另外,黑石可能在你们县里有新动作,多留意。特别是王家庄那边,我收到线报,可能有外人煽动村民闹事。”
“新动作?跟赵强有关?”
“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马锋摇头,“具体不清楚。但线报显示,他们的人在梓灵活动频繁,跟几个村干部接触密切。可能跟土地有关,也可能跟冉德衡的死有关。”
吴良友想起王德发拦车的场面,心里涌起不祥预感:“冉局真是被灭口的?”
“十有八九。”马锋表情凝重,“龙哥是执行者,但背后可能是黑石指使。冉德衡知道太多,又不听话,还想自首,所以被除掉,杀鸡儆猴。”
“那姚斌和林少虎……”
“姚斌失踪了,我们还在找。”马锋眉头紧锁,“林少虎那边已加强保护。但你要记住,在这场游戏里,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目标。包括你。黑石现在需要你,不会动你,但一旦你失去利用价值,或者他们察觉不对劲……”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包间安静下来。
只有煮水声咕嘟咕嘟,像心跳,像倒计时。
吴良友看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突然觉得很累。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马厅,”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等这事完了,我真的能重新开始吗?能带着家人,去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普通生活吗?”
马锋看着他,眼神复杂:“我向你保证,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但你得先完成最后任务。‘教授’下个月来,那是关键。只要抓到他,案子就能收官,你就能功成身退。”
“最后任务”,吴良友在心里重复这四个字。
要么成功,重获新生;要么失败,万劫不复。没有第三条路。
“我明白了。”他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已凉了,苦得很,苦得他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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