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清晨。殡仪馆后院那间简陋的小屋,被冬日微弱的阳光照亮。老蔫起了个大早,正蹲在院子里,就着一个破瓦盆,吭哧吭哧地搓洗着一块布。
那不是普通的布,而是一块洗得发白、但质地柔软的旧床单,被他仔细地撕成了大小均匀的方块,准备用来做尿布。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抚平每一处褶皱,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陈随风推门出来,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晨光中,老蔫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专注的侧脸却透着一种朴实的温暖。
“这么早就在忙了?”陈随风轻声问道。
老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陈随风,憨厚的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连忙站起身,在裤子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醒…醒了?我想着…孩子快用的上了,先准备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陈随风依然平坦的小腹,眼神里混合着期待、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准父亲的傻气。
陈随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知道老蔫误会了,一直以为她怀了赵文远的孩子,并默默接受了这个他以为的事实,甚至早早开始为这个“孩子”做准备。这份毫无保留的接纳和付出,在这个乱世之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让她心疼。
她走过去,拿起一块他已经搓洗干净的布片,布料柔软,带着皂角的清香。“洗得很干净。”她说。
老蔫搓着手,嘿嘿地笑了:“我手粗,怕洗不干净,揉了五六遍呢。”他指着墙角一个用旧木板钉成的小箱子,“我还打算用那个做个摇篮,就是…手艺不太好,怕不结实…”
陈随风看着那个歪歪扭扭,但每个接口都仔细用木楔加固过的小木箱,沉默了片刻。她不能再让这个善良的男人继续活在误会里,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孩子空欢喜一场。
“老蔫,”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怀孕。”
老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我说,我没有怀孕。”陈随风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误会了。”
老蔫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骤然熄灭的炭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浸泡而发白起皱的手,又看了看那盆洗好的尿布和墙角的摇篮半成品,肩膀慢慢地垮了下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刮过屋檐的呜呜声。
过了好一会儿,老蔫才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没…没事…没怀也好…这世道乱,生孩子…太受苦了…”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陈随风心中不忍,但她必须说下去:“是赵太太,苏曼娘,昨夜生下了一个男孩。”
老蔫再次愣住了:“赵太太?她…她生了?”
“嗯。”陈随风点头,“我昨夜去接生的。母子平安。”
老蔫消化着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从失落转为惊讶,又慢慢化为一种复杂的释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感慨命运的奇妙。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他喃喃道,目光再次落在那盆尿布上,这次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期盼,却多了一份纯粹的关怀,“那…那赵太太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些尿布,要不…给她送去吧?好歹能用上…”
陈随风看着这个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帮助别人的男人,心中暖流涌动。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赵家还不缺这些。这些…”她指了指那些布片和小木箱,“留着吧。”
老蔫不解地看着她。
陈随风望向远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也许有一天,会用上的。”
她没有解释,但老蔫却似乎从她的话语和眼神里领悟到了什么。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洗好的布片叠放整齐,又把那个小木箱往墙角挪了挪,仿佛在守护着一个未来的希望。
“那…我给咱做早饭去。”老蔫恢复了往常的憨厚,转身走向灶台,脚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些。虽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孩子,但他知道,陈随风还在,这个家还在,生活就还有盼头。
陈随风站在院子里,看着老蔫忙碌的背影,又想起昨夜降生的那个额带胎记、啼若凤鸣的婴孩。老蔫渴望孩子而不得,苏曼娘却在罪孽中迎来了新生。这世间的因果得失,谁又能说得清呢?
或许,老蔫命中注定会有一个孩子,只是时机未到。而她能做的,便是在那机缘到来之前,守护好这份朴素的善良。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小屋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融入了上海滩千家万户的生机之中。
老蔫“得子”的喜悦虽是一场空,但他那份毫无保留的父爱,却真实地留存在了这间陋室之中,等待着真正属于它的那个生命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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