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星号”舰桥内,灯火通明。
林承志站在舰桥最前端,双手紧握冰冷的黄铜栏杆。
他换上了一身质地上乘的宝蓝色丝绸长袍,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马褂,头上戴着一顶六合瓜皮小帽。
这身打扮让林承志瞬间从一个现代商人,变回了这个时代中国士绅阶层的模样。
在他身后,麦克雷船长、安德烈亚斯、詹姆斯·麦卡伦、陈大勇等人肃立。
每个人都穿着自己最正式的服装,神情凝重。
海风从敞开的舷窗灌进来,带着与太平洋深处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浑浊的江水、潮湿的泥土、煤炭燃烧的烟雾、拥挤的、活生生的……大陆的气息。
远东的气息。故乡的气息。
“航向270,航速八节。距离长江口灯船约十五海里。”
麦克船长低声汇报,打破了沉默。
“预计一小时内,可见陆标。”
那是陆地。
中国的土地。
晨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强。
东方的天空先是泛起鱼肚白,然后被染上淡淡的橙红。
一轮红日猛然跃出遥远的海平面,将万道金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向世界!
光明驱散了最后的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道横亘在蔚蓝大海与浑黄江水之间的、清晰的分界线,长江入海口。
浑浊的江水如同一条巨大的黄龙,奔涌入海,与清澈的海水激烈交锋,形成一片辽阔的、色彩斑驳的过渡带。
在这片水色交织的海域上,船只骤然多了起来。
近处,是密密麻麻的渔船。
破旧的帆船,船身被桐油涂成深褐色,补丁摞着补丁的帆篷在晨风中鼓胀。
皮肤黝黑、赤着上身的渔民正在收网,银白色的鱼在甲板上跳动。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由大型西洋式蒸汽轮船组成的奇怪船队,一艘拖着另一艘,旁边还跟着两艘。
稍远处,是各种型号的沿海和内河商船。
中式帆船(沙船、鸟船)、西式纵帆船、小火轮……
它们穿梭往来,汽笛声、帆索的吱嘎声、水手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一片繁忙景象。
更远处,靠近那渐渐清晰的、低平的海岸线方向。
林承志看到了港口。
上海港。
此刻映入眼帘的港口,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嘈杂的、被强行撕开的伤口。
岸线上,最醒目、最规整、最高大的建筑群,是那些沿着黄浦江岸一字排开的西式楼宇。
英国领事馆、汇丰银行、海关大楼、各大洋行的办公楼和仓库。
坚固的砖石结构、拱形的窗户、高大的烟囱,屋顶上飘扬着米字旗、三色旗、星条旗……
这些建筑群的间隙和背后,则是大片低矮、杂乱、灰蒙蒙的中式民居和棚户区。
黑色的瓦顶连绵起伏,狭窄的街巷如同迷宫,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港口水面上,停泊着众多军舰。
最显眼的是几艘飘扬着龙旗的军舰,北洋水师的“致远”、“靖远”、“经远”、“来远”等巡洋舰。
它们有着优美的飞剪艏和粗大的烟囱,舰体漆成深灰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但以林承志专业的眼光看去,这些战舰的保养状态似乎并不理想。
舰体水线附近有锈迹,部分火炮的炮衣显得陈旧,甲板上人员活动有些懒散。
与这些中国军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同样停泊在港内、位置更佳、数量更多的外国军舰。
英国远东舰队的浅灰色巡洋舰,桅杆上挂着醒目的白色将官旗。
法国东亚舰队的铁甲舰,船舷旁站着戴着白色圆顶帽的水兵。
德国、美国、甚至意大利的炮艇……
这些军舰之间,更多的则是悬挂各国旗帜的商船,拥挤在码头边。
装卸着从这片古老土地上榨取出的茶叶、丝绸、瓷器,运进来的鸦片、洋布、机器。
这就是19世纪末的上海。
一个半殖民地。
一个被强行纳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却又被牢牢踩在底端的东方口岸。
一个繁华与疮痍并存、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畸形都市。
这就是他要回来的祖国。
林承志感到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如同被重锤击中。
这不是纸面上的历史描述,这是活生生的、扑面而来的视觉冲击和屈辱感。
林承志的手指深深抠进坚硬的黄铜栏杆里,骨节发白。
“先生……”陈大勇在身后,声音有些发颤。
安德烈亚斯默默上前一步,站在林承志侧后方。
“升旗。”林承志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了舰桥内压抑的沉默。
麦克船长愣了一下:“先生,升……什么旗?”
按照国际惯例,他们应该升起船舶注册国的国旗和必要的信号旗。
“升龙旗。”林承志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舰桥内每一张面孔。
“还有我的姓氏旗。告诉这片海,告诉这片土地,告诉所有人,海外游子,林承志,回来了。”
“是!”麦克精神一振,立刻转身下令。
“升起大清龙旗!升起林氏商旗!鸣汽笛!”
“北斗星号”的主桅顶端,一面崭新的黄底青龙旗在晨风中猎猎展开!
那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主桅稍低的位置,一面深蓝色为底、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篆体“林”字的旗帜也升了起来!
这是林承志在旧金山就设计好的家族商旗,简洁而霸气。
“呜————”
“呜————”
“呜————”
三长声洪亮的汽笛,如同巨龙的咆哮,震撼着长江口清晨的空气,向这片土地宣告着他们的到来!
汽笛声引起了港口方向的骚动。
不少船只上的人探头张望,指指点点。
几艘北洋水师的军舰上,似乎也有军官拿着望远镜向这边观察。
“先生,有艘小火轮朝我们驶来了,挂的是海关旗。”了望哨报告。
一艘冒着黑烟、船身漆成黑白两色的小火轮,正“突突突”地离开码头,向着他们驶来。
船头插着一面黄龙三角旗和一面海关的旗帜。
“准备接洽。”林承志整理了一下袍褂的衣襟,将胸腔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
几分钟后,海关小火轮靠上了“北斗星号”的舷梯。
三名官员模样的人在几名持枪水警的陪同下,登上了甲板。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戴着圆框眼镜、穿着皱巴巴的七品鹌鹑补服官员。
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带着长期伏案和某种不良嗜好留下的痕迹。
他身后跟着一个华人通事,一个趾高气扬、穿着笔挺英国海关制服的洋人。
林承志带着麦克船长和安德烈亚斯,在甲板上迎候。
“本官乃江海关监督衙门户科主事,赵德海。”官员拖着官腔开口,声音尖细。
“尔等何船?从何而来?所载何货?船籍何处?为何鸣笛扰港?”
他每问一句,旁边的通事就磕磕巴巴地翻译成英语给那洋人听。
洋人则背着手,一副监工的模样。
林承志心中冷笑。
一个七品主事,带着洋人,就来检查他这支船队?
显然是看他们挂着龙旗,又是华人面孔为首,便想来摆摆官威,顺便看看有没有油水可捞。
林承志不卑不亢地拱手,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回道:“草民林承志,原籍福建,幼年赴美求学经商。
今携海外所获,归国报效。
此为首船‘北斗星号’,注册香港。
另两艘‘南十字星号’、‘天狼星号’,分别注册新加坡、上海。
所载货物,多为机器设备、五金建材及部分海外特产。
另有拖带救援之英国商船‘坎特伯雷号’一艘,因风暴受损,同来沪上维修。”
“救援英国商船?”赵主事瞥了一眼后面歪斜的“坎特伯雷号”,脸色稍缓,但随即又板起脸。
“既有洋船同行,更需仔细查验。
货物清单、船籍文件、人员名册,速速拿来!
还有,尔等船上,可有违禁之物?
如洋枪火药、私盐鸦片?”
林承志微微一笑:“文件俱全,已备好,请大人查验。至于违禁之物……”
他声音略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草民在海外,略有薄产,深知国法森严。
此番归来,只为建设桑梓,绝无夹带违禁之理。
船上自卫之枪械,皆已在香港按例登记,并有英葡等国许可文件。
大人若不信,可尽管搜查。”
他话说得客气,但“搜查”二字,却带着明显的寒意。
陈大勇和几名护卫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
赵主事被这软中带硬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身后的洋人似乎有些不耐烦,用英语对通事嘀咕了几句。
通事连忙对赵主事说:“史密斯先生说,既然手续齐全,又是救援英国商船而来,就不要过多耽搁了。
按章程检查文件,抽查货物即可。他还要回去向税务司报告。”
赵主事显然对这位“史密斯先生”颇为忌惮,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史密斯先生说的是。”
他转脸对林承志,语气缓和了不少,依旧端着架子:“既如此,便依章程办事吧。文件拿来!”
早有准备的麦卡伦捧上一叠厚厚的文件。
赵主事和史密斯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一会儿。文件自然毫无破绽。
“开舱,抽查!”赵主事下令。
林承志示意配合。水手打开了一个非核心的货舱,里面堆满了标注着“德克萨斯机械公司”、“加州矿产样本”的木箱。
开箱抽查,里面确实是各种机械零件和矿石标本。
赵主事随手拿起一块亮闪闪的黄铁矿,在手里掂了掂,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看到旁边史密斯先生冷漠的眼神,又悻悻放下。
检查草草收场。
“嗯,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赵主事清了清嗓子。
“不过,尔等船队庞大,又有洋船拖带,入港需按特殊船只缴纳引水、泊位等费用,共计……纹银五百两。”
他报出了一个明显虚高的数字。
林承志心中明了,这是索要“好处费”了。
他懒得在这种小事上纠缠,对陈大勇使了个眼色。
陈大勇会意,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里面是十张汇丰银行的五十两银票,共计五百两。
他上前一步,巧妙地将红封塞进赵主事的袖子里,低声道:“一点茶水钱,请大人和诸位差爷笑纳。
我家先生久居海外,初归故里,诸多规矩还要大人多多提点。”
赵主事捏了捏袖中银票的厚度,脸上立刻堆起笑容。
“哎呀,林先生太客气了!都是为国效力嘛!
先生年少有为,海外归来,必是栋梁之材!
今后在沪上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赵某!
引水员马上就到,指引你们入港泊位!”
他对史密斯先生赔笑几句,带着人心满意足地下了小火轮,突突突地开走了。
看着那艘小火轮远去,林承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只剩下冰冷。
这就是他回国后接触到的第一个清朝官员。
贪婪、糊涂,畏洋如虎,欺压自己人却毫不手软。
帝国的基层,已然腐朽至此。
“先生,引水员来了。”麦克雷报告。
一艘小的舢板载着一名老年的引水员靠了过来。
老人皮肤黝黑如铁,满脸风霜,眼神锐利,对这片水域了如指掌。
在引水员的指引下,船队缓缓驶入繁忙的黄浦江口,逆流而上,向着上海外滩的码头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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