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电影引发的情绪海啸过后，郑阳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依旧严谨、少言，专注于他的调酒和照顾清朗。但清朗能感觉到，某些看不见的坚冰，在那天无声地融化了一些。郑阳偶尔会在深夜，更紧地抱住他，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也会在他随口提起未来养老计划时，异常认真地参与讨论，甚至开始研究起各种养老保险和医疗方案。
这种细微的改变让清朗心里暖暖的，像冬日里捧着一杯温热的酒。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场真正的风暴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酒吧里客人不多，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吧台上投下慵懒的光斑。清朗正和来蹭下午茶的林羽、温笑闲聊，郑阳在吧台后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杯子。
酒吧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着挺括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冷峻的中年男人。他身姿笔挺，步伐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场。他的目光在酒吧内扫视一圈，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不认同，最后，精准地定格在吧台后的郑阳身上。
郑阳擦拭杯子的动作骤然停下。他抬起头，看向来人，脸上惯常的平静出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裂纹，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深处掠过一丝极力压抑的什么。他放下杯子和毛巾，站直了身体，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
“父亲。”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
这一声“父亲”，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清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敏锐地察觉到郑阳瞬间绷紧的身体和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林羽和温笑也停止了交谈，目光凝重地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郑父，郑卫国，目光如炬地看着郑阳，又扫了一眼他身边明显关系亲密的清朗（清朗今天穿了件略显花哨的丝质衬衫），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没有回应郑阳的问候，而是迈着标准的步伐走到吧台前，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郑阳，你最近，很久没有向家里汇报情况了。”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上下打量着郑阳，“听说，你买了房？还……有了交往对象？”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为儿子安家立业感到高兴的意思，反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那目光最后落在清朗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
清朗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这位“父亲”的来意。他站起身，脸上挂起惯常的、用于应付客人的得体笑容，刚想开口自我介绍，缓和一下气氛——
郑阳却先他一步，上前半步，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微微将清朗挡在身后。他迎上父亲锐利的目光，语气依旧是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底下暗涌的波澜：
“是。房子已经购置。这位是清朗，年度酒吧的老板，也是我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爱人。”
“爱人”两个字，清晰地从他口中吐出，没有任何犹豫。
酒吧里一片死寂。
林羽倒吸一口凉气，温笑推了推眼镜，眼神变得锐利。清朗看着郑阳挺直的背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郑卫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变得铁青。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极其污秽的词语，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震怒。
“爱人？”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讥讽和不敢置信，“郑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个男人？！你告诉我，你的‘爱人’，是个男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迫感，在整个安静的酒吧里回荡。
“胡闹！简直是荒唐透顶！”郑卫国猛地一拍吧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台上的杯子都晃了晃，“我郑家世代清白，怎么出了你这种……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你是被什么脏东西迷了心窍了吗？！”
“脏东西”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清朗的耳朵里。他的脸色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只是眼神冷了下来。
郑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他依旧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试图用逻辑和事实沟通：
“父亲，清朗他不是‘脏东西’。他很好，我们在一起很好。买房的钱是我自己赚的，没有动用家里一分。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现在的一切，都很稳定，符合您对‘优秀’的定义。”
“稳定？优秀？”郑卫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跟一个男人搅和在一起，叫稳定？叫优秀？！郑阳，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男人的责任是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是保家卫国，顶天立地！不是让你在这里，玩这种……这种恶心的游戏！”
“恶心”两个字，彻底点燃了导火索。
郑阳一直强行维持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痛苦、愤怒、以及被最亲近的人否定的巨大委屈。
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用铁血纪律和冰冷规则塑造了他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那些被压抑了二十年的、从未被允许表达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游戏？！”郑阳猛地抬起头，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控制，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咆哮，“你觉得这是游戏？！”
他指着身边的清朗，眼睛赤红，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会在我想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强行把我拉出来，告诉我世界是彩色的！他会在我只会用逻辑处理问题的时候，教我什么是感觉！什么是开心！他会毫无条件地接纳我的过去，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他会让我觉得，我他妈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台按照你的程序运行的机器！！”
“传宗接代？顶天立地？”郑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愤怒的力量，“按照你的方式活着，像个没有感情的傀儡，就是顶天立地吗？！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生下一个同样不被期待的孩子，重复我的悲剧，就是传宗接代吗？！”
“父亲！你告诉我！除了你设定的那条路，我郑阳，到底还有没有资格，用我自己的方式，去爱一个人，去拥有一个家？！！”
最后的质问，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二十年的痛苦和反抗，回荡在寂静的酒吧里，震耳欲聋。
郑阳死死地盯着他的父亲，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愤怒、委屈和一种解脱般的决绝，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服从命令的士兵，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男人。而这一刻，他选择为了他所爱之人，与他过去的整个世界，彻底决裂。
郑卫国被儿子这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和直击灵魂的质问，震得后退了半步。他看着郑阳脸上的泪水，看着他那双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此刻却充满了叛逆和痛苦的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那张一向威严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动摇和茫然的神色。
酒吧里，只剩下郑阳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清朗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他为自己抗争、为自己落泪的样子，心脏疼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走上前，没有任何犹豫，从后面紧紧抱住了郑阳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却颤抖的背上。
“郑阳……”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无比的坚定和支持，“我在这里。”
温笑和林羽也站了起来，无声地站到了郑阳和清朗的身后，用行动表明他们的立场。
郑卫国看着眼前这一幕——儿子被那个“男人”抱着，被他的朋友们护着，与自己这个父亲尖锐对立——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极其复杂、带着愤怒、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冷哼。
他什么也没再说，深深地、冰冷地看了郑阳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他猛地转身，迈着依旧标准却略显仓促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风铃再次响起，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酒吧内，郑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被清朗紧紧抱住。他转过身，将脸埋进清朗的颈窝，像个迷路的孩子，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清朗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低声安抚：“没事了，郑阳，没事了……有我呢，我们都在……”
阳光依旧温暖，酒吧依旧安静，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郑阳亲手打破了他父亲为他铸造的、冰冷坚硬的壳，即使过程鲜血淋漓，但他终于，真正地，为自己活了一次。而清朗知道，从今往后，他更要紧紧握住这只大型犬的手，陪他走过所有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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