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冶炼尝试，最终只得到了一小滩混杂着大量矿渣、勉强凝结的、坑洼不平的青铜疙瘩。量太少，质地不纯，根本无法用于铸造任何器物。
但这微不足道的成果，在姒岷眼中，却无异于神迹的开端。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疙瘩上闪烁的青黄色光泽，与他佩刀、他士兵矛尖的材质同源！
这个偏远的“有远氏”，这个神秘的远巫，真的掌握了从石头中提取“金”的方法！
姒岷不再仅仅是等待。他变得异常积极，甚至带着几分热切。他详细询问了陈远关于矿石辨认、木炭烧制、炉温掌控的每一个细节，并让自己的随从记录下来——用的是结绳和在打磨光滑的骨片上刻划符号的方式。
陈远谨慎地分享了一些非核心的步骤，比如如何通过火焰颜色判断大致温度，如何选择特定种类的木材烧制更耐烧的木炭。
“远巫，” 姒岷在观察了几天后，郑重提出，“此地终究偏僻，物资转运不便，匠人亦稀缺。
此等炼金妙术，关乎国本，不应埋没于此。
不如随我前往阳城！王都工匠云集，物料充足，必能使此法更快完善，炼出更多、更好的‘金’，以壮王师，以耀夏威！”
陈远心中一震。
前往夏都阳城？这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也危险得多。那里是权力的中心，能人异士众多，他这点超越时代的知识，在部落里或许能被称为“巫术”，在王都，会不会被视为异端？或者被更强大的势力觊觎、吞噬？
但他也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姒岷看似邀请，实则是命令。拒绝，很可能意味着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甚至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能得见夏王威严，是我之幸。” 陈远斟酌着词句，“只是部落初定，诸多事务……”
“无妨！” 姒岷大手一挥，“本使会留下人手，协助尔等重建，并保护这炼金之地。远巫只需带上核心匠人及所需器物图样随行即可。”
话已至此，陈远只能点头应允。
出发前，陈远做了周密的安排。他指定坚牙在他离开期间全权负责部落事务，并将初步夯筑房屋、烧制木炭、辨认矿石的方法详细传授给了几位头脑灵活的少年。
他特意去看了看苍木，老人依旧蜷缩在他的窝棚里，对一切不闻不问，仿佛外界纷扰已与他无关。陈远留下了一些草药，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带了石腿同行，一方面是石腿对他忠心耿耿，腿伤也已大好，需要活动；另一方面，石腿手巧，对制作鼓风囊等辅助工具已有心得。
带着一丝忐忑与对未知的憧憬，陈远和石腿跟随着姒岷的使者队伍，离开了这片给予他新生、也让他初步站稳脚跟的部落故地，向着传说中夏王朝的中心——阳城进发。
路途比想象中更为漫长和艰辛。他们沿着大河的支流逆流而上，穿行在茂密的原始森林和起伏的丘陵之间。
姒岷的队伍显然对这条路线极为熟悉，行进有序，斥候前出，规避着危险的兽群和可能存在的敌对氏族领地。
陈远默默观察着沿途的一切。他看到了更多的人类活动痕迹，规模不一的聚落散布在河流沿岸或山间台地。
有些聚落明显更为富裕，拥有更大片的开垦田地和更为规整的窝棚群，甚至能看到简易的木质栅栏围墙。
他也看到了穿着类似姒岷部下服饰的巡逻队，标志着这些区域已处于夏王朝的直接或间接控制之下。
越靠近阳城方向，文明的迹象就越发明显。道路（虽然只是被踩实的土路）变得宽阔，往来的人群增多，出现了专门进行物物交换的临时集市。人们看到姒岷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纷纷避让，眼中带着敬畏。
经过十余日的跋涉，当队伍翻过一道长长的、林木稀疏的黄土坡后，眼前的景象让陈远和石腿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片广阔无垠的、被开垦出来的黄色原野尽头，一座巨大的城邑，如同沉睡的巨兽，匍匐在湛蓝的天幕之下！
那就是阳城！
与部落聚居地的杂乱无章截然不同，阳城有着清晰的轮廓。高大厚实的夯土城墙拔地而起，蜿蜒延伸，目测高度超过三丈，墙体上可见用于防御的垛口和了望台。
城墙外围，挖有宽深的壕沟，引来了活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城门楼高耸，旗帜飘扬，隐约可见持戈战士的身影。
城邑之内，并非想象中密集的窝棚，而是呈现出一定的规划布局。
靠近城墙的区域较为低矮杂乱，越往中心，建筑越高大、规整，甚至能看到几座巍峨的、有着明显等级象征的大型夯土台基建筑，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在阳光下呈现出金黄的色泽。
炊烟袅袅，人声鼎沸，车马（主要是牛车和人力拖曳的橇车）往来，一种庞大、有序、充满活力而又等级森严的文明气息扑面而来！
石腿张大了嘴巴，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完全被这从未想象过的宏伟景象震慑住了。
就连陈远，心中也涌起巨大的震撼。
这就是夏朝！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世袭王朝的都城！
它不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文字或考古发掘出的残垣断壁，而是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充满了泥土气息与权力味道的庞然大物！
与他记忆中后世那些繁华都市相比，阳城无疑原始而粗糙，但那种初生的、凝聚了数万人力、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高组织水平的文明力量，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沉重质感。
“如何？远巫，这便是王都阳城！” 姒岷的声音带着自豪，将陈远从震撼中拉回。
陈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点了点头：“……令人敬畏。”
队伍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进入了阳城内部。城内的景象更为具体。街道虽仍是土路，但明显经过平整，两侧挖有排水沟渠。房屋多为半地穴式或地面起建的夯土墙茅草顶，但比部落的窝棚坚固规整得多。
人群熙攘，穿着各异，有麻布衣，有兽皮裘，显示出不同的身份和职业。
空气中混合着牲畜粪便、食物烹饪、皮革鞣制、青铜冶炼（陈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气味）等多种复杂的气味。
姒岷没有停留，直接带着陈远穿过外围的平民居住区和嘈杂的手工作坊区，向着城中心那片最高大的夯土台基建筑群走去。
越往里走，环境越显肃静，巡逻的战士越多，穿着也越发讲究。
最终，他们在一处有着重兵守卫、台阶高耸的宏伟宫室建筑群前停下。
这里的夯土台基高达数米，表面拍打得异常光滑平整，台阶两侧立着雕刻有狰狞兽纹的石质或青铜饰件，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权。
“在此等候，容我先行禀报。” 姒岷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肃穆，独自踏上台阶，走向那座最高最大的殿宇。
陈远和石腿被留在宫门外的广场上，周围是持戈而立、面无表情的青铜甲士。那些甲士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以及他们手中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寒光的青铜戈矛，都让石腿瑟瑟发抖，紧紧靠在陈远身后。
陈远则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他看到了广场中央矗立着巨大的图腾柱，上面雕刻着龙、蛇、玄鸟等复杂的图案。
他也看到了远处一些偏殿旁，有冒着浓烟的工棚，那里应该就是王室的青铜冶铸作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石腿而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姒岷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台阶顶端，他朝着陈远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去。
陈远整理了一下思绪，拍了拍石腿的肩膀，让他留在原地，然后独自一人，踏上了那通往夏王朝权力核心的、冰冷而坚硬的夯土台阶。
每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脚下这座都城、这个初生王朝沉甸甸的重量。
当他走到台阶尽头，站在那座巍峨大殿的门口时，一股混合着香料、皮革、青铜和权力气息的、浓重而古老的味道，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幽暗，需要片刻适应。只见大殿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在一张铺着华丽兽皮的矮榻之上，周围侍立着数名衣着精美的侍从和巫祝。
虽然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股无形的、掌控生杀予夺的威压，已经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陈远知道，他即将面对的，可能就是夏王朝的某位核心人物，甚至是夏王本人。
而他的目光，下一刻，就被大殿中央，那九尊静静矗立、如同山岳般沉默的巨大器物，牢牢吸引，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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