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爆炸声仿佛还在耳畔嗡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和橡胶燃烧的焦糊味。沈前锋隐在一条窄巷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方才混乱发生的中心区域。
日军士兵的呼喝、零星的枪声、以及平民惊恐的哭喊混杂在一起，将那片街口变成了沸腾的油锅。那辆物资车的残骸还在燃烧，火光跳跃，映照出日军气急败坏的脸。
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爆炸发生前一刹那的景象——那个从车底阴影里窜出的，瘦小得如同猿猴般的身影，以及那身影在窜入对面小巷前，回头瞥向爆炸中心的那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确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
“野火”……
老周提过的那个代号，潘丽娟留下的那个暗号，此刻与这个身影重重地叠合在一起。
是他吗？那个让日伪头疼不已，行事风格狠辣果决的“野火”，竟然看起来……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沈前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悸动。在这个时代，连这样的少年，也已经被逼着拿起了杀人的武器，用生命去点燃那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星。
他没有立刻行动，像一尊融入了阴影的石像，耐心地等待着。他在等混乱的平息，更在等那个身影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日军正在大肆搜捕，现在冲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街口的喧嚣并未完全平息，但日军的搜索重点似乎开始转向更外围的区域，呼喝声渐渐远去。沈前锋知道，不能再等了。那个“野火”对地形极为熟悉，再耽搁下去，痕迹就彻底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身形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移动，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街道，没入了对面那条更为狭窄、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巷弄。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食物和污水的混合臭味。沈前锋放缓脚步，几乎是本能地运用起穿越前在军事论坛和野外生存手册上学到的追踪技巧，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地面、墙角、以及任何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泥土、碎石、腐烂的菜叶……痕迹很杂乱。但很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在靠近墙根的一处湿软泥地上，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脚印。脚印不大，很浅，前掌着力明显，步幅跨度却异乎寻常的大，显示出主人奔跑时的迅捷与一种独特的发力方式。
更重要的是，沈前锋在那脚印边缘，看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泥土的深色粉末。他蹲下身，用手指沾起一点，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淡淡的硫磺和硝石气味，混杂着一点金属氧化物的味道。
火药残渣。
沈前锋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没错，就是他了！这少年不仅在爆炸后从这里经过，而且他身上或者他携带的工具上，还沾染着制作爆炸物的原料！
这条线索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他指明了方向。他不再依赖肉眼搜寻模糊的脚印，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追踪这种若有若无的火药气息上。
巷子七拐八绕，如同迷宫。时而需要翻过矮墙，时而需要钻过被杂物半堵的通道。沈前锋的动作轻盈而迅捷，空间赋予他的不仅仅是储物能力，似乎也潜移默化地强化了他的身体协调性与感知力。他能感觉到，那丝微弱的气息在逐渐变得清晰。
追踪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已经深入到了这片贫民区的最深处。这里的房屋低矮破败，很多甚至是用破木板和油毡纸搭成的窝棚。居民寥寥，且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对于他这样一个陌生人的闯入，也只是漠然地看一眼，便不再关注。
最终，那丝气息指引他来到了一处相对独立的窝棚前。这窝棚倚靠着一堵高大的、布满苔藓的旧墙搭建，外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弃机械零件——生锈的齿轮、断裂的链条、扭曲的金属框架、甚至还有半台报废的柴油发动机，俨然是一个露天的废品回收站。
窝棚的门是一块破烂的草席，里面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息。
但沈前锋可以肯定，目标就在里面。那火药的气息，到这里最为浓郁。
他没有立刻闯进去。对方是制造了爆炸案的危险人物，而且此刻必然如同惊弓之鸟，任何冒失的举动都可能引发激烈的反抗。
他静静地站在窝棚外一堆生锈的铁管后面，调整着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在观察，也在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窝棚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沈前锋很有耐心。他知道，有时候，沉默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终于，又过了几分钟，窝棚的草席门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道狭小的缝隙出现。缝隙后面，一双眼睛警惕地向外窥探着。
就是那双眼睛！尽管此刻充满了戒备和凶狠，但沈前锋绝不会认错，正是爆炸发生后回头一瞥的那双眼睛。
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沈前锋这次看得更清楚了。这确实是个少年，年纪大概在十四五岁之间，脸上满是煤灰和油污，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勉强蔽体。但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极了在荒野中独自求生、对一切都充满警惕的小狼。
少年的目光在废品堆间扫视，显然是在确认外面是否安全。他看得很仔细，但当他的视线扫过沈前锋藏身的铁管堆时，并没有停留，似乎并未发现异常。
就在少年似乎稍稍放松，准备缩回窝棚的瞬间——
“你是在找我吗？”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少年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窝棚里缩，同时右手迅速摸向腰间。
但沈前锋的动作更快。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身影已经从铁管后闪出，并非扑向窝棚，而是巧妙地封堵住了少年可能逃跑的另一个方向——那堆报废的发动机后面的一条狭窄缝隙。他的站位，恰好与窝棚门口、以及那条缝隙形成了一个三角，无论少年选择哪个方向突围，都会立刻暴露在他的视线和掌控之下。
“别紧张。”沈前锋依旧站在原地，双手微微摊开，展示着自己没有携带武器（至少明面上没有），“我没有恶意。如果我想对你不利，刚才在你出来查探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少年的动作停住了，他半弓着身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幼兽，死死地盯着沈前锋。他的手还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什么家伙。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是谁？”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低沉和冷硬，“日本人？还是侦缉队的狗腿子？”
“都不是。”沈前锋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迎接着少年凶狠的审视，“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碰巧看到了刚才街口的‘热闹’。”
少年的瞳孔微微收缩，按在腰间的手更紧了。“你看错了！”
“也许吧。”沈前锋不置可否，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窝棚外那些废弃的机械零件，最后落在一个放在发动机残骸上的、用破布半遮着的东西上。那似乎是一个自制的、结构颇为复杂的金属盒子，上面还连接着几根裸露的电线。“不过，你的‘手艺’不错。用那么简陋的材料，能造成那样的效果，很了不起。”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少年最敏感的神经。他像是被激怒了，低吼道：“你懂什么！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我或许不懂别的，”沈前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威胁，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金属盒子上，语气带着一种纯粹技术探讨式的平静，“但你那个起爆装置的回路，是不是有点问题？我看你用的好像是单回路触发？这种方式不稳定，尤其是在这种潮湿环境里，导线稍微受潮或者接触不良，就可能哑火，或者……提前引爆。”
少年猛地愣住了。
脸上的凶狠和敌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顺着沈前锋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那个宝贝似的起爆装置。
“你……你说什么？”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他之前几次失手，或者效果不如预期，似乎都与此有关。他只是凭着自己在破烂堆里摸索出来的经验和自己瞎琢磨的一点电路知识在搞，从来没有人能一眼看出他装置的问题，更别提如此精准地指出关键所在！
沈前锋看着少年的反应，心中了然。他猜对了。这个少年，是一个凭借天赋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野路子”天才。他有惊人的胆量和动手能力，但在系统的理论知识上，存在巨大的空白和误区。
“我说，你的起爆装置，可以用更稳定可靠的双回路，或者加入一个简单的电容做稳压，效果会好很多，也更安全。”沈前锋缓缓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至少，不会让你自己在制作或者安装的时候，被自己弄出来的东西炸飞。”
少年彻底呆住了，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煤灰和油污都掩盖不住他此刻巨大的震惊。他那双如同小狼般凶狠警惕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一种混杂着困惑、好奇、以及一丝微弱崇拜的情绪，开始取代之前的敌意。
他死死地盯着沈前锋，仿佛想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出花来。这个人，不是日本人，不是侦缉队，他不仅没有抓自己，还一眼就看穿了自己最得意也最头疼的“作品”的缺陷？甚至还知道怎么改进？
他到底是什么人？
沈前锋没有再说话，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他知道，信息的冲击需要时间消化，怀疑的坚冰需要温度来融化。他抛出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建议，更是一根打破隔阂的探针，一颗投向深潭的石子。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等待这颗石子，在这位代号“野火”的少年心中，激起怎样的涟漪。
窝棚内外，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提醒着这个世界仍在运转。而在这一方被废弃机械包围的小小天地里，一场无声的、关乎信任与试探的交锋，正在悄然进行。少年那只按在腰间的手，虽然仍未松开，但紧绷的指关节，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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