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还浸在浓稠的夜色里。
“走水了——走水了!”
尖锐的喊叫声划破东街的寂静。巡夜的更夫丢了梆子,拼命敲着铜锣。火是从清风茶楼二楼蹿起来的,橙红的火舌舔破窗纸,转眼便吞了半片屋檐。
“快!水龙队!”
五城兵马司的火班兵丁赶到时,整座茶楼已成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笼。木梁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瓦片簌簌往下砸。街坊邻里提着水桶、端着盆子涌出来,一桶桶井水泼上去,却只激起阵阵白烟。
“里头还有人吗?”带队领头扯着嗓子问。
茶楼隔壁绸缎庄的掌柜裹着棉袄,颤着手指:“有……管事的掌柜,还有几个伙计,都住在后头厢房……”
话音未落,二楼一根烧断的横梁轰然塌落,火星四溅。
等到天色蒙蒙亮时,火终于被扑灭了。清风茶楼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青烟从废墟里缕缕升起,混着焦木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兵丁们用湿布捂着口鼻,在灰烬里翻找。
“大人,找到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皱着眉头上前。几具焦尸被抬出来摆在街面上,早已面目全非,只能从身形和残存的衣料判断身份——茶楼管事,明面上的东家,还有三个常年在楼里跑腿的小厮。
仵作蹲下身查验,半晌抬头:“死前没有挣扎痕迹,口鼻内有烟灰,像是……睡梦中被烟呛晕,没逃出来。”
指挥使盯着那些焦黑的躯体,眼神沉了沉:“睡梦中?”他环视四周——茶楼是独栋建筑,与左右铺面隔着三尺宽的防火巷。火是从二楼账房起的,可账房在楼体中央,若真意外失火,睡在厢房里的人怎会一个都逃不出?
“仔细查。”他压低声音对副手道,“看看有没有火油痕迹。”
下朝后,敦亲王大步流星跨进养心殿门时,皇上正立在窗前看外头的天色。
“臣弟叩见皇兄。”
“起来。”皇上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如何?”
敦亲王从怀中取出几份文书,双手奉上:“清风茶楼寅时三刻起火,五人葬身火海——管事、东家,还有三名小厮。”他顿了顿,“五城兵马司在废墟里发现火油泼洒的痕迹,绝非意外。”
皇上接过奏折,却未立刻翻开,只问:“人呢?”
“按皇上吩咐,昨夜子时已全部控制。”敦亲王声音平稳,“李文显、王崇、赵文升等七人,及其家眷、心腹仆从共计四十三口,押于刑部大牢。所有宅邸均已封锁,账册、书信、金银细软悉数封存。”
皇上这才展开奏折,一页页看下去。殿内极静,只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声。苏培盛垂手立在角落,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皇上将奏折搁在御案上,指尖在案面轻轻叩击。
敦亲王从袖中又取出一本簿册,“这是梁世均、梁世铮连夜核对的——过去五年,经由清风茶楼周转的银钱,用于打点考评涉及地方官员一百二十七人;剩余……”他抬眼看皇上,“流向了三个方向:一是购置田庄、商铺,记在几个傀儡名下;二是豢养耳目,约莫百余人;三是送入宫中,经内务府采买太监之手,弘春已查出不少涉事的内务府包衣奴才,但初步找到的头目已暴毙,臣弟无能……”
“哐当——”
皇上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碎裂,温热的茶汤溅了一地。苏培盛膝盖一软,扑通跪倒,额头抵着金砖,不敢出声。
“好,好得很。”皇上站起身,声音里淬着寒意,“朕的考功司,成了他们买卖官爵的市集;朕的国库银子,流进了他们的私囊;连朕的内务府!”他抓起那本簿册,重重摔在案上,“都养出了一窝销赃的蛀虫!”
敦亲王单膝跪地:“皇上息怒。此案牵涉太广,若此时彻查到底,前朝后宫恐将震动。战事未歇,吏部调查案刚有眉目,若再掀起大狱……”
“朕知道。”皇上打断他,胸膛起伏几下,慢慢坐回椅中。他闭上眼,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良久才道:“朕不能现在掀了这张桌。”
殿内死寂。窗外传来早起的宫雀啁啾声,清脆得刺耳。
皇上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沉冷:“当务之急是铲除考功司这颗毒瘤。李文显、王崇、赵文升等人必须严办,以儆效尤。至于更深处……”他斟酌着词句,“只能徐徐图之。”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考功司李文显、王崇、赵文升等七人,贪墨巨万、买卖官爵、结党营私,着即革职抄家,三日后于菜市口问斩。其家眷仆从,按律流放宁古塔。”
侍立在侧的苏培盛立即躬身向前,清晰复诵确认后:“嗻,奴才即刻前往内阁传旨。”
敦亲王心头一震——这是要快刀斩乱麻,不留一丝转圜余地。
“此外,”皇上转过身,目光如鹰隼,“凡五年内经考功司考评升迁者,由都察院、吏部重新核查。有才者留用,庸才、贪渎者,一律罢黜。”
“臣弟遵旨。”敦亲王顿了顿,“那清风茶楼背后的……”
“茶楼已毁,人已死。”皇上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提起朱笔,“到此为止。至于宫里……朕自有计较。”
皇上抬眼看向敦亲王:“老十,这次的事,你办得利落。”
“臣弟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皇上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满朝文武,能办这‘分内之事’的,又有几人?”他摆摆手,“去吧。三日后监斩,你亲自去。”
“是。”
敦亲王躬身退出养心殿。殿门在身后合上时,他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
同一时刻,永寿宫的小花园里,沈眉庄独自坐在廊下,指尖捏着一枚白玉耳坠,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温润如脂的质地。日光斜斜穿过檐角,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想起前世年羹尧与华妃联手,前朝后宫暗通款曲,买卖官爵已算猖狂。可与如今这考功司上下勾连、自成体系的巨网相比,竟也显得小巫见大巫。昔日所见,不过是幽潭边溅起的一星水沫;深藏水下的,才是噬人的暗流与巨兽。若只仗着那点前世的记忆便贸然行事,无异于盲人探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娘娘。”扶月的脚步声轻轻响起,走到近前才低身行礼,“皇上宣您去养心殿。”
沈眉庄敛起思绪,微微颔首,将手中那枚耳坠轻轻放入扶月掌心。
这耳坠是前几日大嫂谢氏入宫请安时,借着递茶点的间隙,才将这物事稳妥地交到她手中。那是入宫前她与父亲沈自山的约定:若家中一切安稳,每年便由沈家人悄悄带上一副白玉耳坠,玉质温润无瑕,便是家书无言,一切安好的暗语。
“仔细收着。”她语气沉静,说罢缓缓起身。袖口随着动作轻轻一拂,廊下那抹游移的微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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