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定侯府的过程，并无半分温情。门房小厮的谄媚，管事仆妇的小心翼翼，都透着一种对权势最直白的敬畏。沈翰破例在前厅见他，说了几句“光耀门楣”、“谨慎持身”的套话，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远与审视。赵氏与沈逾辉的恭喜更是言不由衷，那强挤出来的笑容底下，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嫉恨与不安。
沈逾明无意在这虚伪的泥潭中多作停留，略作敷衍，便回到了听雪轩。老仆福伯自然是喜不自胜，张罗着为他接风洗尘。这方破旧却清净的小院，才是他在这座偌大侯府中，唯一能稍作喘息之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宫中便来了传旨太监，声音尖细地宣召：“陛下有旨，宣将作监少监沈逾明，即刻入紫宸殿觐见！”
福伯忧心忡忡地为沈逾明整理官袍，低声道：“少爷，这么早宣召，怕是……”
沈逾明拍了拍他的手，神色平静：“福伯放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该来的，总会来。
踏入巍峨肃穆的紫宸殿，一股无形的压力便笼罩下来。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下，文武重臣分列两旁。龙椅之上，皇帝身着常服，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道目光，沉凝如渊，落在沈逾明身上。
“臣，沈逾明，叩见陛下。”沈逾明依礼参拜，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沈爱卿北境之功，朕已知晓。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扬我国威，不错。”
“陛下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仰仗陛下天威，边关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沈逾明应对得体。
“嗯。”皇帝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然，有功当赏，有过亦当罚。今日召你前来，是因工部与御史台联名上奏，弹劾你三大罪状！”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瞬间凝滞。无数道目光，或担忧，或审视，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沈逾明身上。
工部侍郎周大人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色俱厉：“陛下！臣弹劾沈逾明三大罪！其一，擅改军国重器制式！‘擎天闸’乃国之利器，其营造自有祖宗法度，沈逾明为一己之私，妄加改动，标新立异，此乃僭越！其二，逾越职权，私相授受！其修复‘擎天闸’核心部件，未通过将作监与工部，私下委托不明匠人打造，此乃渎职，更有技术外泄之重大风险！其三，恃宠而骄，目无法纪！其于北境，仗陛下信重，对上官多有顶撞，对同僚颐指气使，此乃狂悖！”
周侍郎言辞凿凿，一条条罪状扣下来，分量极重。尤其是“技术外泄”和“目无法纪”，更是直指为臣之大忌。
紧接着，一位御史也出列附和：“陛下，周侍郎所言甚是！沈逾明年少骤贵，难免心浮气躁。此等行径，若不加约束，恐非朝廷之福，亦非其自身之福！臣请陛下明察，予以申饬，以正视听！”
矛头一致对准了沈逾明。显然，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发难，目的就是要打压他刚刚崛起的势头，甚至将他彻底按下去。
沈逾明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沉静。他抬眼，目光扫过义正辞严的周侍郎和那位御史，最后落回御座之上。
“陛下，臣，有话要说。”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讲。”皇帝淡淡道。
“周侍郎所言三大罪状，臣，一条也不认！”沈逾明挺直脊梁，朗声道，“其一，所谓‘擅改制式’。北境军情如火，雁门关危在旦夕！‘擎天闸’故障，关乎一城生灵、国朝屏障！若事事遵循平日冗繁规程，等待工部层层审批、将作监按部就班调拨，只怕狄虏铁骑早已踏破雄关，饮马中原！臣所为，乃因地制宜，应急救险！敢问周侍郎，是死守陈规重要，还是边关将士的性命、我大周的江山社稷重要？！”
他言辞犀利，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家国存亡的高度，噎得周侍郎脸色一阵青白。
不等周侍郎反驳，沈逾明继续道：“其二，所谓‘私相授受，技术外泄’。更是无稽之谈！边关匠作水平有限，臣若不亲力亲为，寻访可靠匠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修复重器？至于技术外泄，更是可笑！核心图纸、关键数据，皆由臣亲自掌控，委托打造之匠人，每人只负责其中非关键一环，无人能窥得全貌！敢问周侍郎，若按工部之法，可能解雁门关燃眉之急？若技术固步自封，我大周工事，何以超越前朝，何以抵御外侮？！”
这一番话，不仅反驳了指控，更隐隐指向工部因循守旧、效率低下。
“你……你强词夺理！”周侍郎气得手指微颤，“规矩便是规矩！岂容你巧言令色！”
“规矩是为人服务，为江山社稷服务！而非束缚手脚、贻误战机的枷锁！”沈逾明毫不退让，目光如炬，“至于其三，所谓‘顶撞上官，颐指气使’。”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北境军中，只问对错，不论尊卑！赵擎天将军可证臣清白！若事事唯唯诺诺，不敢坚持正确之事，那才是真正的渎职！才是对陛下、对朝廷的不忠！”
他环视一周，最后看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臣之心，日月可鉴！臣所为，皆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法，解决危局，保境安民！若此即为罪，臣无话可说！但请陛下明察，若因恪守死板规程而致边关失守，届时，又该谁来承担这千古罪责？！”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殿内一片寂静，不少中立官员微微颔首，显然被沈逾明说动。
工部尚书见状，不得不出列打圆场：“陛下，沈少监救急于危难，其情可悯。然，工部所虑，也非空穴来风。军国重器，规制流程，确需慎重。”
皇帝高踞御座，将下方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了。”
两个字，让所有的争执瞬间平息。
“沈爱卿临机决断，有功于国，其志可嘉。然，工部所奏，亦非全无道理。国有国法，朝有朝纲，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目光落在沈逾明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这样吧。‘擎天闸’及其相关营造法式，乃利国利民之器，不可因噎废食。即日起，着沈逾明主持，工部与将作监协同，对此项技术进行整理归档，勘定标准，厘定规程，择其优者，推广于各边关要隘，以固国防。既彰沈爱卿之功，亦补制度之缺。沈爱卿，你可能胜任？”
此言一出，周侍郎等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皇帝此举，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却是将“擎天闸”技术的标准化和推广大权，交给了沈逾明！工部和将作监反而成了“协同”！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赋予了更大的权柄和舞台！
沈逾明心中明镜似的。这是皇帝的平衡之术，也是对他能力的又一次考验。将他架在火上烤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打破陈规、施展抱负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而坚定：
“臣，领旨！定当竭尽所能，厘定标准，推广技术，不负陛下信重！”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蛰伏的侯府弃子，也不是单凭奇技淫巧侥幸立功的幸进之臣。他站在大周权力的中心，以“匠心”立言，赢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也无可避免地，踏入了更汹涌、更危险的激流之中。
退朝时，周侍郎经过沈逾明身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道：“沈少监，好自为之。这标准化之事，千头万绪，可莫要……闪了腰。”
沈逾明目不斜视，淡然回应：“不劳周侍郎费心。”
目光交汇，暗流汹涌。一场围绕技术标准与朝堂利益的无声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沈逾明知道，他手中的“匠心”，就是他最锋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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