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那两辆黑色福特轿车,在北平那灰扑扑的街道上七拐八绕,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前门外鲜鱼口。
一下车,一股子枣木燃烧的清香,混着那鸭油滴在火上的焦香,就跟长了钩子似的,直往人鼻子里钻。
抬头一瞧,一块黑底金字的老匾——“便宜坊”。
这可是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打明朝那会儿就有了。跟全聚德那挂在火上烤的“挂炉”不一样,人家讲究的是“焖炉”。不见明火,关上炉门,全靠那炉壁的热气,硬生生把鸭子给“焖”熟了。讲究的是个“鸭皮不焦,鸭肉不柴,一咬一嘴油,那是透着骨子里的香”。
“李先生,请。”
顾振庭下了车,脸上那股子在火车站沾染的阴沉劲儿,就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瞬间没了踪影。他整了整衣领,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客气笑容。
他引着李采臣几人,穿过喧闹的大堂,直奔二楼的雅间。
这雅间里头,布置得那是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桌上摆着细瓷餐具。窗户半开,能听见外头小贩那悠长的叫卖声,透着股子皇城根儿特有的慵懒和富贵。
刚一落座,热气腾腾的鸭子就端上来了。
片鸭子的师傅穿着白大褂,手里的刀那是上下翻飞,跟耍杂技似的。只听“刷刷”几声,一片片枣红色的鸭皮连着白嫩的鸭肉,如雪花般落在盘子里,整整齐齐一百零八片,片片带皮,片片有肉。
“来,李先生,尝尝。”
顾振庭没急着动筷子,而是先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摊在手心里。他用筷子挑了点甜面酱,在饼上抹了一道,又夹了两片鸭肉,放了几根葱丝、几条黄瓜,熟练地卷成了一个小枕头似的卷儿,递到了李采臣面前。
“这可是咱们北平的头一道‘规矩’。吃烤鸭,得趁热。凉了,那股子腥气就上来了,再好的酒也压不住。”
李采臣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半个。
“咔嚓!”
那是鸭皮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丰腴的鸭油在嘴里爆开,混合着葱丝的辛辣和面酱的甜咸,那滋味,绝了!
“霍!介玩意儿行啊!”李采臣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赞道,“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比咱天津卫那干巴巴的烧鸡强出二里地去!顾站长,您这张嘴,是真懂得吃喝!”
一旁的耿彪早就馋得眼珠子都绿了。看李爷动了嘴,他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抓起两张饼,也不抹酱,直接卷了一大堆肉和葱,跟塞砖头似的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赶紧端起茶壶往里灌。
白七姑倒是没急着吃。她先是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甜面酱,放在舌尖上细细尝了尝,眉头微微一舒,轻声点评道:
“这酱炒的火候不错,六必居的老底子还在,就是糖放多了点,也就是骗骗外地人的嘴。”
说着,她熟练地拿起一张荷叶饼,手法比顾振庭还要利索,三两下就卷好了一个精致的小卷儿,却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直接递到了正说得兴起、满嘴流油的李采臣嘴边:
“尝尝,别光顾着说话。这鸭子讲究趁热吃,凉了就腥了,快堵上你的嘴。”
李采臣嘿嘿一笑,就着媳妇的手一口叼住,吃得那叫一个香,还不忘含糊不清地夸一句:“还是媳妇疼我!”
白七姑白了他一眼,又卷了一个递给李采臣:“行了,别贫了,赶紧吃你的。”
顾振庭看着这几人吃得香,微微一笑,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端起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
“李先生,这鸭子好吃,可这‘吃法’,却有讲究。”顾振庭看似随意地开了口,眼神却透过镜片,若有若无地盯着李采臣,“这四九城,好吃的、好玩的多着呢,您在这住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不过,除了这些吃的、玩的,还有些个规矩、门道,顾某得先跟您念叨念叨,免得日后……冲撞到了哪路神仙。”
李采臣嘴里嚼着鸭子,眼皮都没抬:“顾站长您说,我这耳朵听着呢。”
这时候,白七姑才自己卷了一个鸭卷,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那动作毫不矫情,透着股子见过大世面的从容。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她手里的筷子微微一顿,那一双看似在看菜的眸子,实则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将顾振庭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这北平城啊,就像这只鸭子。”顾振庭用筷子指了指盘子里剩下的鸭架,“看着肥,其实骨头硬。”
“您瞅那帮‘前清遗老’,虽然大清亡了,可架子还没倒。就像这鸭皮,看着光鲜亮丽,其实一咬全是油。他们手里虽然没权没兵,但在文化圈、古玩圈,那可是说话极有分量的。您要是想办点雅事儿,或者想淘换点老物件,没他们点头,寸步难行。这帮人,得‘哄’着吃,就像蘸白糖,得给足了面子。”
李采臣点点头,顺手又卷了一个鸭卷儿:“明白了,就是一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
“精辟!”顾振庭竖了个大拇指,接着说道,“再有就是咱们现在这些个‘北洋新贵’了。手里有枪,腰里有钱,说话声大,就像这鸭肉,实惠,管饱。但是嘛……”他压低了声音,“这帮人大多是草莽出身,不懂规矩,做事容易过火。您要是跟他们打交道,得顺着毛摸,千万别硬顶。”
“还有那帮‘洋大人’……”说到这儿,顾振庭的脸色稍微沉了沉,“东交民巷那一块,是他们的国中之国。各国的特使、参赞,那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主儿。特别是那岛国人,就像这鸭骨头里的骨髓,阴着呢……”
他看了一眼李采臣,意味深长地说道:“最近这岛国人,在北平可是活跃得很。他们不仅插手政务,还到处收买人心,甚至……还搞些神神鬼鬼的勾当。李先生,您是这方面的行家,以后要是遇上了,可得多留个心眼儿。”
李采臣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嘿,管他什么鬼,只要敢惹到小爷头上,量天尺伺候!”
“那是自然。”顾振庭笑了笑,放下了酒杯。
“不过,李先生,这北平城里,最让人头疼的,还不是这三拨人。而是这……‘佐料’。”
他指了指桌上的甜面酱、葱丝、黄瓜条,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这四九城里,藏龙卧虎。既有那开馆授徒、能打能杀的江湖门派;又有那走南闯北、坑蒙拐骗的‘江湖八大门’——惊、皮、飘、册、风、火、爵、要,那是样样俱全!”
“再加上奇门遁甲、鲁班厌胜、搬山卸岭、甚至还有那早已销声匿迹的‘白莲教’余孽……各路牛鬼蛇神,就像这些佐料,混在市井巷弄之中。”
“他们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搅和进去,就能让这鸭子的味道全变了。这帮人,不讲王法,只讲‘规矩’。而且,他们的规矩,比官府的法律还要硬!您要是动了他们的蛋糕,或者是坏了他们的规矩……那麻烦,可就大了。”
说到这儿,顾振庭突然停住了。他看着李采臣,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仿佛要看透这个天津卫混混的骨子里去。
“李先生,您这把尺,虽然分量重,但也得看准了再砸。这北平城,就像这焖炉里的鸭子,火候不到,肉不熟;火候过了,那就焦了。在执政府办事,最讲究的,就是个‘分寸’。”
这话里的敲打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李采臣听完,放下了手里的半个鸭卷儿。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脸上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也收敛了几分。
他看着顾振庭,似笑非笑地说道:“顾站长,您这哪是请我吃鸭子啊,您这是借着鸭子,给我立规矩呢。”
“不过……”李采臣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嬉皮笑脸,却又掷地有声地说道:
“只要这儿不堵得慌,哪怕是天王老子的规矩,小爷我也敢拿量天尺给它量一量!”
“这鸭子好吃,那是师傅手艺好。可要是这鸭子是臭的,那是蘸多少酱、卷多少饼,它也咽不下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顾振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举起酒杯:“好!好一个‘咽不下去’!我就喜欢李先生这股子劲儿!来,干了这杯!”
“当!”
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顿饭,吃得是各怀心思。顾振庭借着鸭子讲局势,那是想给李采臣套个笼头,让他知道这北平的水有多深,好乖乖听话。
可李采臣呢?他是面上嘻嘻哈哈,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心里寻思着:“什么遗老新贵,什么洋人江湖,说白了,不就是一群抢食吃的狗吗?只要手里有骨头,就不怕他们不摇尾巴!至于那岛国人……哼,小爷我正愁找不到正主儿呢!”
酒足饭饱,一行人出了便宜坊。
外头的风,似乎小了一些,但那股子寒意,却更重了。李采臣看着那夜色中巍峨的城楼,看着那深不见底的胡同,只觉得这北平城,就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口,正等着他往里跳。
“风硬点好啊。”他紧了紧衣领,喃喃自语,“风硬了,才显出骨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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