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这李采臣,拜别了师父玄阳子,肩扛“量天尺”,怀揣“天师印”,算是正式出了师门。他拉着自家媳妇白七姑,是毅然决然地,又一头扎回了这滚滚红尘之中。
按照师父的指点,他们要去那“人烟稠密、红尘滚滚”的是非之地。这天津卫九河下梢,要说哪儿最符合这个条件,那还得是河东。
咱说这河东地界,紧挨着老龙头火车站,南来北往的客商,下力谋生的苦哈哈,跑江湖卖艺的,还有那些个亡命徒,全都汇聚于此。龙蛇混杂,说的就是这么个地界。
李采臣和白七姑,用手头剩下的一点散碎银两,在河东腹地,找了个大杂院,租了两间房。
白七姑是个喜静的性子,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可李采臣不一样,他打小就在这种环境里泡大的,一闻到这股子混杂着煤烟、汗味儿和饭菜香的“人气儿”,就跟那鱼儿回了水似的,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可这舒坦日子,没过上三天,一个最要命、也最实在的问题,就摆在了二人面前——没钱了。
他寻思着:“这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得花钱?眼瞅着钱袋子一天比一天瘪,桌上的饭菜,也从刚下山时还能割上二两肉,变成了如今的窝头配咸菜。我倒好说,糙米剌嗓子也能往下咽,可不能让我媳妇跟着我一块儿受罪啊!”
这天晚饭后,白七姑正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捧着那本玄阳子传的《万法归宗》看得入神。李采臣则在屋里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说媳妇,”他终于忍不住了,凑到白七姑跟前,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说道,“咱……咱不能再这么坐吃山空了。要不……要不今儿个晚上,我自个儿跑一趟,回咱之前那个院子,把那笔钱给……”
白七姑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翻过一页书,轻声说道:“采臣,这话,你这三天,已经念叨了不下二十遍了。”
“我这不是着急嘛!”李采臣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小马扎上,愁眉苦脸地掰着指头算账,“你看啊,咱这点钱,最多也就再撑个十天半个月。那笔钱,可是咱的救命钱!”
白七姑这才缓缓地放下书卷,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直把他看得心里头发毛。
“你……你这么瞅着我干嘛?”
“采臣,”白七姑开口,“你忘了师父下山前是怎么嘱咐的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窗边,隔着那层糊得发黄的窗户纸,朝着他们之前那个小院的方向,遥遥望去。片刻后,她才睁开眼,眉头微微蹙起:“采臣,那笔钱,怕是没那么好拿。我虽看得不甚真切,但能感觉到,咱那小院左近的气场,很是古怪,沾染着一丝丝……与那玄冥老祖同源的妖气。他这是在‘守株待兔’呢。你现在回去,就等于是自投罗网。”
李采臣听得是后背发凉。可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金银财宝,就埋在那儿,自个儿却只能干看着,这心里头的憋屈劲儿,就别提了。
“他娘的!”他狠狠一拳砸在土墙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让咱俩在这儿喝西北风啊!”
看着自家爷们儿那副既憋屈又无奈的模样,白七姑心里也是不忍,柔声安慰道:“采臣莫急,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要的,只是一个时机。”
“时机,时机……这时机上哪儿找去……”李采臣嘴里嘟囔着,一屁股坐回小马扎上,抱着脑袋,是越想越烦。
就这么着,又过了两天。眼瞅着钱袋子见了底,李采臣是真坐不住了。他跟白七姑打了声招呼,兜里揣了几个铜板,溜达到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家,名叫“广福轩”的小茶馆。
列位,您可能会问了:这都要没钱了,怎么还逛茶馆呢?这您就外行了。 天津卫的茶馆,那可不是个简单喝茶的地方。那是书场,是茶馆,更是这天津卫消息最灵通的“是非窝子”。
李采臣在家里憋了两天,实在是没辙了,就琢磨着到茶馆坐坐看能不能捡个挣钱的营生。
一脚踏进广福轩,那股子熟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劣质茶叶的涩味、汗臭味、点心渣的油耗味、还有那老烟枪吐出的呛人烟味的、独属于市井的“人间烟火”。
“哟,这不是‘李二愣子’吗?有些日子没见,上哪儿发大财去啦?”茶馆的伙计刘三儿,肩上搭着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正忙着给客人续水,眼尖,老远就看见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嘛发财啊,刘三儿。”李采臣一扬眉毛,那股子混不吝的“哏儿”劲儿就又回来了,“出去走了趟远亲。来,老规矩,高碎一壶,一盘瓜子!”
“得嘞!您里边请好!”
这茶馆里头,人声鼎沸。嗑瓜子的“咔嚓”声,喝茶的“吸溜”声,说书先生那“啪”的一声惊堂木,还有邻桌因为一点儿小事儿而吵起来的骂街声,混成了一锅热闹的粥。
可李采臣的心思,却不在那说书上。他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一边喝着那涩口的茶水,一边竖起了耳朵,听着这茶馆里南腔北调的闲白儿。
听了半天,净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破事儿,李采臣听得是心里直发烦。
这时邻桌来了四五个穿着号坎、一看就是拉洋车的车夫。几个人刚一落座,只听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车夫,就着一口大碗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同伴说道:“嘿,哥儿几个,听说了吗?昨儿个晚上,西站那边,又出事了!”
“又出事了?”旁边一个年轻点的车夫,脸色一变,“还是……还是那档子邪乎事?”
“可不是嘛!”老车夫一拍大腿,声音压得更低了,“死的,是永兴车行的‘闷葫芦张’!跟我还喝过两回酒呢!人就死在车上,拉车的姿势都还保持着。可那车上,嘛都没有,连个客人的影儿都瞧不见!巡警去看了,说是‘猝死’。我呸!哪有那么巧的,这都第几个了?个个都是猝死?”
李采臣嗑瓜子的动作,不自觉地,就慢了下来。
那年轻车夫吓得是脸色发白:“张大爷,您就别吓唬我了。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还能是怎么回事?”旁边另一个车夫,压着嗓子,接过了话茬,“是碰上‘鬼搭肩’了呗!”
“鬼搭肩”三个字一出口,整个茶馆里嘈杂的声音,仿佛都瞬间,小了那么几分。就连那台上说书的先生,唾沫星子都喷得没那么带劲了。
李采臣的心里头,“咯噔”一下。
“嘛叫‘鬼搭肩’啊?”那年轻车夫颤抖着声音问。
“你新来的,不懂。”那老车夫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压惊,“这事儿,邪乎着呢!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专挑咱们这些个拉晚活儿的车夫下手。”
“说是啊,一到后半夜,你拉着空车,走到那几个偏僻的路段,比如说那西站后头,或者小树林那边。就会有个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坐到你车上来了。你回头看,嘛也看不见,可那车,就是沉甸甸的,跟拉了个人似的。”
“然后呢,你就会觉得,后脖颈子发凉,跟有人在你后头吹冷气似的。再然后,就有一只冰凉冰凉的手,搭在你的肩膀上……”
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周围几个听得入神的茶客,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搭上之后呢?”年轻车夫追问道。
“搭上之后,就没之后了。”老车夫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恐惧,“等你第二天让人发现,人,早就凉透了。可那死相,却一点都不吓人。就跟睡着了似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嘶——”
邻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采臣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梁沟,就往上窜。
李采臣听到这里,悄悄地运起“望气术”,朝着那几个说得唾沫横飞的车夫身上扫了一眼。只见他们一个个阳火旺盛,气色红润,身上连半点晦气都没有。
他寻思着:“不对啊……身上怎么可能这么干净?难不成……这帮孙子是在这儿吹牛逗闷子,拿大伙儿开涮呢?”
可还没等他细想,就听那老车夫又叹了口气,说道:“唉,这事儿啊,都快闹了一个多月了!永兴车行,都快被这事儿给折腾黄了!前几天,听说还有个从龙虎山来的小道士,夸下海口要去降妖,结果……嘿,自个儿也折里头,不知是死是活了!”
“龙虎山?”
李采臣听到这三个字,差点儿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要不说这人呐,就怕“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他刚从真神仙那儿下了山,见了点世面,就觉着自个儿是“圈内人”了,看谁都像“棒槌”!
他寻思着:“我师父玄阳子,那本事通天了吧?不也窝在黄崖关那山沟沟里几百年,轻易不露面?这龙虎山再牛,还能比我师父牛?再说哪来那么多‘龙虎山’的道士?出个事儿就龙虎山的道士,再出个事儿还龙虎山的道士!当这龙虎山的道士,是那不值钱的大白菜吗?一文钱能买一车?这牛皮,吹得比说书先生还邪乎!”
他正准备摇摇头,不再理会这帮吹牛的,就听那老车夫又压低了声音,抛出了那个爆炸性的消息。
“可不是嘛,永兴车行的孙掌柜,也是真被逼急了!我听说,他昨天又放出话来,说是哪位高人要是能把这事儿给平了,他就出……”
老车夫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二十块大洋?”年轻车夫猜道。
老车夫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
“是……二百块现大洋!”
“嗡!”
“二百块”这三个字,就如同平地里起了一声惊雷,瞬间就把李采臣的脑子给炸得一片空白!
好家伙!这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您瞧,咱们这位李半仙呐, 刚刚还心里头撇着嘴,觉着人家吹牛呢,这会儿一听见钱,那耳朵,立马就支棱得比驴耳朵还长了!
那一瞬间,茶馆里所有的嘈杂,说书先生的惊堂木,邻桌的闲聊,全都离他远去了。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二百块大洋”这几个字,在来来回回地,嗡嗡作响。
他那双刚开了光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袁大头”在冲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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