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了摆手,动作迟缓却坚定:“无妨。不过是与几位‘老朋友’打了个照面,费了些口舌,也费了些力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一份盖着朱印的文书,郑重递到她手中,“这是户部临时账房的准入令,由礼部佥事亲批,沈之遥的人查不到源头。你持此令,明日卯时便可混入报账队伍,名正言顺地踏入户部。”
苏云裳接过文书,指尖触到那尚带体温的纸页,心中猛地一热。她低头细看,印鉴清晰,笔迹工整,连骑缝章都严丝合缝——这不仅是一纸公文,更是一条命悬一线的生路。
“萧掌柜……”她声音微颤,“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沈之遥耳目众多,他必会设障。”
掌柜缓缓坐下,接过她递来的粗茶,轻啜一口,苦涩的茶水滑入喉间,似也冲淡了些许疲惫。
他抬眼,目光如炬:“我原想借旧友之力,走正途引荐。可沈之遥早有防备,我那旧友前脚递了帖子,后脚便被‘请’去喝茶,再无音讯。”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于是,我转而寻了户部右侍郎的贴身长随,那人嗜赌成性,欠下巨债。我以利为饵,换他一句口信——今晨,右侍郎已亲口应允,将你编入账房杂役名册。”
苏云裳怔住,心中一阵感动,也一阵后怕。若不是掌柜这般尽心尽力,自己的计划恐怕早已夭折。“掌柜,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云裳不知该如何报答。”
“钱是死物,人是活的。”掌柜淡淡道,语气轻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能助你入局,区区银两,不足挂齿。况且……”他从布囊中取出一叠银票残片,轻轻一吹,纸灰纷飞,“这些,本就是从沈家账上‘借’来的。”
屋内一时沉寂。苏云裳低头看着那纸文书,指尖微微发抖。她知道,这背后不止是银钱开路,更是萧掌柜以命相搏的周旋。他本可置身事外,却为她涉险,为她奔走,为她对抗整个权势滔天的沈家。
“掌柜……”她声音哽咽,眼底泛起薄雾,“云裳何德何能,竟得你如此相护?”
掌柜抬眼,目光温和却坚定:“你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真相,为公道。我虽是市井之人,却也知何为义,何为责。”
苏云裳一怔,抬眸望向他,却见掌柜已别过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仿佛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情绪。风从窗缝钻入,吹动他残破的衣角,像一面褪色的旗。
片刻后,掌柜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支炭笔,在斑驳的墙面上勾画起来。炭笔划过墙面,发出沙沙轻响,如夜雨敲窗。一幅简略的户部布局图逐渐成形:东门、仪门、青石长廊、垂花门、账房、库房、机要档房……每一处都标注了值守时辰与巡逻路线。
“来,我将入户的路线与你说清楚。”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刻入石中。
“卯时初刻,户部东门开启,商户携账册鱼贯而入。你混在其中,穿灰袍,持令符,守门校尉我已打点妥当,会对你‘视而不见’。入内后,沿青石长廊直行,过仪门,右转见一垂花门,门后便是账房所在。那里每日辰时点卯,你不可迟到,也不可早到——太早引疑,太晚失礼。”
苏云裳凝神细听,目光紧随他笔尖移动,将每一处转折、每一扇门、每一处值守的位置,都牢牢记下。她甚至注意到,掌柜在账房后窗处画了一个小小的“x”,低声道:“那是你日后若需传递消息的出口,夜间巡逻有半盏茶的空档,足够你塞出一封密信。”
“入账房后,你被分派整理旧档。切记,不可急于翻查近年账目,更不可显露精通算学之能。”掌柜语气郑重,“你要装作生疏,常向老账房请教‘这笔如何记’‘那项归何处’,让他们觉得你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乡下算手。唯有如此,才能卸下他们的防备。”
“若有人问起我的来历?”她轻声问。
“你说你是江南人,父为小吏,因触怒上官被革职,家道中落,经旧仆引荐,来京谋差。”掌柜从袖中取出一封伪造的荐书,递给她,“这封信,是你‘舅父’所写,字迹、印鉴皆真,连纸张都用了三年前的老料,经得起查验。信中还提到了你‘体弱多病,不善言辞’,正好为你沉默寡言的性子作掩护。”
苏云裳接过,细细翻看,连信纸的折痕都仿得惟妙惟肖。她心中震撼——原来掌柜早已将一切细节推演千遍,连她未曾想到的,也都替她铺好。
她又问:“若遇沈之遥亲信,如何应对?”
掌柜沉默片刻,眼神骤然锐利,如寒刃出鞘:“避其锋芒,低眉顺眼。若他问话,你便低头称‘小人不知’,切莫争辩,切莫露怯。记住,你不是去争胜的,是去寻证的。忍,是最大的勇。若他命你誊抄密账,你便抄;若他让你焚毁旧档,你便烧——但你要记住,每一页纸,都可能是苏家冤案的证据。烧前,务必默记编号与内容。”
两人反复推演,从应对话术到突发情形,从衣着细节到随身物件,无一遗漏。掌柜甚至教她如何用算盘珠子的排列记录暗码,如何以茶渍在纸上留下隐形记号。直至苏云裳能闭眼复述每一步,掌柜才缓缓点头,眼中终于浮起一丝欣慰。
“好。”他轻声道,“你已准备妥当。明日,便是你踏入虎穴之日。”
夜色如墨,缓缓浸透窗棂。掌柜点燃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轻轻摇曳,映得墙上那幅手绘图忽明忽暗,仿佛命运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苏云裳独自坐在灯下,指尖轻抚算盘,珠子冰凉,却让她心神渐定。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心中翻涌着千头万绪——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家族的愧疚,更有对真相的执念。她低声呢喃:“父亲,母亲,云裳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们蒙冤于黄土之下。若天有眼,便让我活着走出那座门;若天无情,也请让我死在真相之前。”
次日寅时末,天光未明。
她已起身,对镜梳整。粗布衣衫,洗得发硬;素面无饰,唯眉心一点朱砂痣,如血泪凝成。发髻用旧簪固定,帽檐压低,遮去半张脸。她最后照了照铜镜,镜中人陌生而平凡,恰如尘埃中的一粒微尘——这正是她最安全的模样。
院中,掌柜已立于槐树下,一袭黑袍,静如磐石。见她出来,他微微颔首:“时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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