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的晨雾裹着松脂的清冽漫过含鄱口时，守山人周伯正蹲在五老峰下的老茶棚里，用竹片刮着陶壶里的茶垢。他的粗布围裙沾着茶渍，腕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那是四十年前他救坠崖书生时，书生塞给他的，如今绳结都磨得发亮。他望着山坳里浮动的云雾，忽然想起昨日新律司送来的告示：“庐山核心区禁伐令延长至二零三零年，茶园周边禁设商业摊点。”
“周伯！”
脆生生的唤声从茶棚外传来。扎着麻花辫的小丫头阿秀从竹筏上跳下来，发梢沾着芦苇絮，手里举着个粗陶茶碗：“我阿爹说，今儿个庐山有‘新律茶会’，要带您去品‘雾前茶’！”
周伯直起腰，摸了摸阿秀的头。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对襟衫，裤脚沾着新泥——今早刚去茶园看了新栽的茶苗。他望着阿秀茶碗里的茶汤，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秀儿，这茶得用山泉水冲，头道水要沿着杯壁慢慢注，看这雾气……”话音未落，阿秀已经踮脚把茶碗递到他唇边：“周伯您尝，我阿婆说这茶比去年的更鲜！”
周伯抿了口，喉间泛起清苦的回甘：“嗯，是比去年鲜。”他望着阿秀发间晃动的银铃，“你这丫头，昨日在茶园摔了一跤，膝盖都青了，怎么不说？”
阿秀撇了撇嘴：“阿婆说‘小伤不碍事，学采茶要吃得了苦’。”她忽然拽了拽周伯的衣角，“对了，山脚下李婶说，要请咱们去喝‘云雾茶粥’——她用新收的糯米熬的，还加了野蜂蜜！”
周伯刚要应下，忽听山风里传来锣声。几个穿青衫的差役抬着块红漆木牌，上面写着“庐山护山新律”六个大字，后面跟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官员，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块鎏金牌子：“老守山周伯，你四十年护山有功，新律司特赐‘云岭卫士’锦旗一面，以彰善举！”
“云岭卫士？”周伯愣住，接过锦旗的手直颤，“我这把老骨头，能护得几棵茶树？”
“您护的哪是茶树？”官员笑着拍了拍周伯的肩，“您护的是庐山的魂。前年山洪冲垮了半坡茶园，您带着村里的青壮年用树桩搭人墙，护下了五十亩茶苗；去年禁伐期，您带着阿秀在山边种马尾松，说‘松树能固土，土固了，云就多了，茶就香了’——这些，新律司都记着呢！”
阿秀踮脚望向官员手里的牌子，锦旗上的“云岭卫士”四个字被晨雾洗得发亮。她忽然想起前日在茶园，周伯蹲在茶垄边教她认茶：“这是雾前茶，这是明前茶，这是……”周伯指着株野茶树，“这是‘云雾婆’，最金贵的，得等晨雾散了再采，叶片上沾着露水，煮出来的茶能甜到心里……”
“周伯！”阿秀拽了拽他的衣角，“李婶说，茶会设在山顶的‘望云亭’，咱们得赶紧去！”
周伯应了一声，把锦旗小心卷进怀里。他望着山坳里飘起的云雾，又看了看阿秀发梢的芦苇絮，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庐山——那时山上的树被砍得光秃秃，茶农为争茶园打架，云雾都散得早。如今新律颁了，“禁伐令”“生态补偿”“茶旅融合”，他这把老骨头，竟能当上“卫士”，连茶园都重新长出了绿芽。
山径上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亮，周伯和阿秀踩着青苔往上走。阿秀蹦跳着采了朵野菊，别在周伯的布衫上：“周伯，您瞧这花，像不像我阿婆的银簪？”
周伯低头看了看，笑了：“像，比银簪还俊。”
转过山坳，望云亭的飞檐已隐约可见。亭下已聚了群人，有穿粗布衫的茶农，有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还有扛着相机的游客——他们都捧着新印的《庐山茶志》，有的蹲在地上记茶谱，有的踮脚读碑上的诗。
“周伯！阿秀！”
清越的声音从亭内传来。穿月白素纺衫的书生摇着把湘妃竹扇，肩上背着个青布包袱，站在石桌前向两人挥手。他发间的青玉簪与阿秀的那枚遥相呼应，腰间挂着“新律司”的铜牌——正是前日在岳阳楼写“忧乐新章”的林砚。
“林公子！”周伯忙扶住竹篙，“您怎得空来庐山？”
“来寻阿秀。”林砚跳上亭阶，朝阿秀招了招手，“我在岳阳楼见了阿秀，她说庐山的云雾最灵，非让我来尝尝。”他转头对周伯笑，“还说，周伯的‘云雾茶经’，比《茶经》还金贵。”
阿秀的脸涨得通红，低头揪着茶盏的边沿：“林公子莫要笑话我……”
“不笑话。”林砚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我给阿秀带了桂花糖——是景德镇‘福兴窑’的，甜得很。”他递过糖，又看向周伯，“周伯，我昨日在新律司查了庐山的茶谱，说‘雾前茶要在晨雾未散时采，叶片上沾三滴露’，今年禁伐期延长了三个月，正好让茶树多吸收山雾。”
周伯接过糖，掰了块塞进阿秀嘴里：“甜，真甜！”他望着林砚腰间的铜牌，“林公子这官儿，当得比山涧的清泉还透亮！”
林砚笑了笑：“周伯过誉了。新律司的人，本就该给百姓当‘透亮泉’。”他指了指亭外的茶园，“你看这茶垄，从前是杂草丛生，如今是新律护着的‘绿色银行’。”
茶会开始时，山雾正漫过亭角。茶农们捧着粗陶碗，依次往碗里注山泉水。阿秀举着碗，看雾气在碗口凝结成小水珠，轻轻碰了碰周伯的碗：“周伯，您尝，这雾前茶有松针香！”
周伯抿了口，喉间泛起熟悉的清苦：“嗯，比去年更浓了。”他望着茶园里的茶农，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还是个挑着茶担走街串巷的“茶郎”，茶卖不出去时，只能蹲在山脚下啃冷馒头。如今新律来了，茶卖得好，日子甜了，连小丫头都能举着茶碗学采茶。
“周伯！”阿秀突然指着山雾喊，“看！那片云散了！”
众人抬头，只见山坳里的云雾正缓缓散开，露出半坡的茶园。茶垄间，几个穿粗布衫的茶农正蹲在垄边采茶，手指在嫩芽上翻飞；有个戴斗笠的老妇人把采好的茶叶装进竹篓，篓沿还沾着露水；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蝴蝶跑，发梢沾着茶沫。
林砚望着这场景，摸了摸发间的青玉簪，指尖触到上面刻着的“守正”二字。他想起岳阳楼的渔火，想起沅江的渔火，想起昆明的花火——原来这“新三界”的烟火，从来不是千篇一律的，是庐山的茶雾，是岳阳楼的江风，是沅江的渔歌，是每一个地方用自己的方式，把日子过成诗。
“周伯。”林砚轻声道，“明儿个我们去三叠泉，把阿秀采的‘云雾婆’做成茶饼。”
“好。”周伯笑了，“我让阿秀带块桂花糖，就着茶饼吃——甜得能浸到骨头里。”
阿秀蹦跳着往茶园跑，发间的银铃叮咚作响：“阿婆！阿婆！林公子来了！他说要喝雾前茶！”
周伯的铜铃铛在风里晃着，发出清越的响声。他望着阿秀蹦跳的背影，又看了看山雾里渐亮的茶园，轻轻笑了。他知道，明日天一亮，又会有新的云雾漫起——那是庐山的呼吸，是百姓的日子，是每一个愿意“守”的人，共同织就的春天。
山风裹着茶香和桂香吹来，将三人的笑声送到茶棚的每一个角落，送到每一片茶垄上，送到每一个听见的人心里。
这庐山的晨，原是来“醒”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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