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八月初。
青龙山以南,黑松林。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谷公路,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林,地势险要,是伏击的绝佳地点。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林啸天趴在半山腰的草丛里,头上顶着一圈伪装用的草环。他手里拿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路的尽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滴在发烫的石头上,瞬间蒸发。
“队长,情报准不准啊?”趴在他身边的二分队队长张大彪擦了一把汗,压低声音问道,“这都晒了俩钟头了,鬼子的毛都没看见一根。”
“急什么。”林啸天放下望远镜,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温水,“‘海棠’的情报从来没错过。说是下午一点,现在才十二点五十。”
“这次可是大鱼。”王庚在另一侧嘿嘿一笑,手里把玩着一颗手榴弹,“情报上说,这可是整整十车物资,还有两车是给松井那个老鬼子送的‘特供’,听说有好烟好酒。”
“老王,你就惦记着酒。”林啸天瞪了他一眼,“记住,咱们的目标是那两车弹药。其他的能拿就拿,拿不了就烧,别贪多。”
“放心吧大哥,俺心里有数。”
这次行动,林啸天集结了铁血大队的主力,足足八十号人。除了留守照顾重伤员的,能打的都拉出来了。他对这次伏击势在必得。
“来了!”
负责前哨的赵铁柱突然拉动了一下手中的细绳,连接在林啸天手边的铃铛轻轻响了一下。
林啸天精神一振,再次举起望远镜。
公路尽头,尘土飞扬。
一支车队缓缓驶入视野。
最前面是一辆挎斗摩托车开路,上面架着机枪。后面跟着十辆蒙着厚厚帆布的卡车。车队行驶得很慢,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山谷里回荡。
“一、二、三……十辆。”张大彪数着数,眼睛放光,“乖乖,真是一块肥肉啊!”
“只有一辆摩托车护送?”王庚皱了皱眉,“鬼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林啸天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往这种规模的运输队,至少得有一个中队的鬼子押运,甚至还会有装甲车。今天怎么只有一辆摩托车?
“也许是鬼子觉得这一带已经被扫荡干净了,放松了警惕?”张大彪猜测道。
林啸天仔细观察着那几辆卡车。车轮压在路面上,陷得很深,看来装的东西确实不少。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队长,打不打?”张大彪急切地问,“再不打就过去了!”
车队已经进入了伏击圈的中心。
那个位置,王庚早就埋好了十几颗地雷,只要一拉弦,就能把头车炸上天,把整个车队堵在山谷里。
林啸天看着那几辆沉重的卡车,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太顺利了。
顺利得就像是有人把饭喂到了嘴边。
但是,那个“海棠”的情报网,这几个月来确实立了大功,从未出过差错。
“队长!”王庚也催促道。
林啸天咬了咬牙。战机稍纵即逝,不能犹豫。
“打!”
林啸天猛地一挥手。
“轰——!!!”
王庚手中的导火索猛地一拉,山谷下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埋在路中间的地雷炸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辆摩托车瞬间被气浪掀飞,连人带车摔进了沟里。紧跟其后的第一辆卡车也被炸坏了前轮,横在了路中间,将后面的车队死死堵住。
“打!给我狠狠地打!”
林啸天大吼一声,手中的驳壳枪率先开火。
“哒哒哒哒哒!”
埋伏在两侧山坡上的八十名战士同时开火。轻机枪、步枪、手榴弹,如雨点般向着车队倾泻而去。
“乒乒乓乓!”
子弹打在卡车的铁皮上,火星四溅。
然而,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遭受如此猛烈的攻击,那些卡车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跳下来惊慌失措的鬼子兵,或者发生剧烈的殉爆。
它们就这样静静地停在那里,任由子弹击打。
“不对劲!”林啸天心里咯噔一下,“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枪声稀疏下来。
山谷里,只有汽车发动机空转的嗡嗡声,还有车头冒出的黑烟。
“鬼子呢?都死绝了?”张大彪纳闷地探出头。
就在这时。
“咔嚓!咔嚓!”
那一辆辆卡车上的帆布,突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露出来的,不是一箱箱的物资。
而是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和一排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沙袋工事!
每辆卡车的车厢里,都架着两挺九二式重机枪,还有好几个端着掷弹筒的鬼子兵!
这哪里是运输车队?这分明就是十个移动的钢铁堡垒!
“不好!中计了!!”林啸天凄厉地大吼,“撤!快撤!!”
但他喊晚了。
“杀给给——!!!”
一声尖锐的哨音,仿佛从地狱里传来。
“咚咚咚咚咚!”
十辆卡车上的二十挺重机枪,同时发出了怒吼!
密集的重机枪子弹,如同狂风暴雨般,反向扫射向两侧的山坡。
“啊!!”
“我的腿!”
刚刚还在欢呼的战士们,瞬间倒下了一片。
粗大的重机枪子弹打在石头上,碎石飞溅;打在树干上,碗口粗的松树直接被打断;打在人身上,直接就是一个血窟窿!
“轰!轰!轰!”
卡车上的掷弹筒也开火了。榴弹精准地落在游击队的阵地上,炸起一团团火光。
“撤!往山上撤!别管物资了!”林啸天一边射击压制,一边大喊。
“想跑?晚了!”
就在这时,两侧山顶的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了令人绝望的喊杀声。
“板载!板载!”
无数身披伪装网的日军士兵,从游击队的背后和侧翼冲了出来!
他们早就在这里埋伏多时了!
这是松井一郎精心布置的一个巨大的口袋阵!
运输队是诱饵,卡车里的重火力是砧板,而埋伏在四周山顶的两个大队日军,则是落下的屠刀!
“包围了!我们被包围了!”王庚红着眼,单手操作机枪,对着冲下来的鬼子疯狂扫射,“大哥!怎么办!”
“突围!集中火力!往北面突!”林啸天当机立断。
北面是黑松林最密的地方,也是唯一可能摆脱重火力的方向。
“一分队!二分队!跟我冲!三分队掩护!!”
林啸天从腰间拔出猎刀,另一只手拿着驳壳枪,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带头冲向了北面的山坡。
“杀啊!!”
战士们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一个个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跟着林啸天向北面猛冲。
“哒哒哒!”
侧翼冲出来的日军机枪封锁了道路。
“大壮!炸了它!”林啸天吼道。
一名身材魁梧的战士,抱着炸药包,顶着弹雨冲了上去。
“噗噗!”
两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但他没有倒下,借着惯性冲到了日军机枪阵地前,拉响了导火索。
“轰!”
机枪哑火了。
“冲过去!”
林啸天踩着碎石和尸体,疯了一样往上冲。
“砰!砰!”
他连续击毙了两个挡路的鬼子。
“八嘎!拦住那个指挥官!那是林啸天!”一名日军少佐挥舞着指挥刀大喊。
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围了上来。
“找死!”
林啸天猎刀一挥,砍断了一把刺刀,反手一枪打爆了那个鬼子的头。
双方混战在一起,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
“营长!小心!”
就在林啸天与两个鬼子纠缠的时候,远处的一名日军掷弹筒手,瞄准了他。
“嗵!”
一枚榴弹呼啸而来。
林啸天听到了声音,本能地向旁边一扑。
“轰!”
榴弹在他身后两米处爆炸。
巨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
“嘶——”
林啸天只觉得右小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一块弹片深深地切进了他的小腿肚,鲜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瞬间染红了裤管。
他试着动了一下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骨头可能伤了。
“营长!”
赵铁柱挥舞着大刀,砍翻了一个鬼子,冲到林啸天身边。
看到林啸天腿上的伤,赵铁柱的眼睛瞬间红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营长!咋样?!”
“死不了!”林啸天咬着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死死勒住伤口上方,“扶我起来!还能打!”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右腿根本使不上力,刚站一半就又摔倒了。
此时,四周的日军越围越多,包围圈正在迅速缩小。
“走不了了……”林啸天看着周围一个个倒下的兄弟,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是他轻敌了。
是他太相信那个看似完美的陷阱了。
他害了兄弟们。
“铁柱!带着兄弟们走!别管我!”林啸天推了一把赵铁柱,把驳壳枪塞给他,“你是侦察班长!你要把剩下的人带出去!这是命令!”
赵铁柱看着林啸天,那个平日里憨厚的汉子,此刻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倔强。
他猛地摇了摇头。
“不!”赵铁柱把枪扔给旁边的战士。
他转过身,背对着林啸天,半蹲下来。
“上来!”赵铁柱大吼,“俺背你!”
“你疯了!背着我谁也走不了!”
“上来!!”赵铁柱红着眼,回过头,那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你是营长!你是魂!你要是死了,铁血大队就散了!”
“俺这条命是你给的!大不了还给你!”
不由分说,赵铁柱一把抓住林啸天的胳膊,猛地往自己背上一拉。
林啸天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趴在了赵铁柱宽厚的背上。
“抓紧了!”
赵铁柱大吼一声,双手托住林啸天的大腿,像一辆人肉坦克,迈开大步,向着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冲去。
“挡我者死!!”
赵铁柱虽然听不见,但他的嗓门大得吓人。他一手托着林啸天,哪怕背着一个人,他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
“王庚!带人掩护!给营长开路!”张大彪浑身是血,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兄弟,疯狂地向两侧射击,吸引火力。
“哒哒哒!”
子弹在赵铁柱身边嗖嗖乱飞。
“噗!”
一发子弹打中了赵铁柱的肩膀,他身体晃了一下,但脚步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
“铁柱!放我下来!”林啸天趴在他背上,看着他肩膀上冒出的血,心如刀绞。
“闭嘴!”赵铁柱头也不回,闷声吼道,“俺听不见!”
他就像一头认准了死理的蛮牛,背着林啸天,在枪林弹雨中横冲直撞。
前方,北面的山口已经被日军的一个机枪阵地封锁了。
“过不去了!”王庚绝望地喊道。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哒哒!”
山口外面的密林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而密集的驳壳枪声!
紧接着,几颗手榴弹精准地落在了日军的机枪阵地上。
“轰!轰!”
日军的机枪哑火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带着一队人马,从山口外面反杀进来!
“陈医生?!”
林啸天趴在赵铁柱背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影。
是陈玉兰!
她没有在后方医院待着,而是带着医疗班和李大山的后卫队,一直在预定的撤退路线上接应。
听到这边枪声不对,她竟然带着人冲了过来!
此刻的陈玉兰,手里拿着一把驳壳枪,虽然动作有些生涩,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快!往这边撤!!”陈玉兰大声喊道,指挥着卫生员和后卫队,对着追击的日军进行阻击射击。
“陈医生!你怎么来了!这儿危险!”林啸天急道。
“少废话!快走!”陈玉兰一边开枪,一边冲过来,“担架!担架呢!”
“没时间用担架了!”赵铁柱背着林啸天冲到她面前,“嫂子!掩护俺!”
陈玉兰看到林啸天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满裤腿的血,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硬是忍住了。
“机枪班!断后!其他人,扶着伤员,撤进林子!”陈玉兰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指挥能力。
在陈玉兰这支生力军的接应下,赵铁柱背着林啸天,终于冲破了日军的最后一道封锁线,一头钻进了茂密的原始森林。
“追!给我追!”
身后的日军还在叫嚣。
“轰隆!”
王庚在山口埋下的最后几颗诡雷爆炸了,炸塌了一大片山石,彻底堵死了日军追击的道路。
……
两个小时后。
深山,一处隐蔽的山洞。
赵铁柱一进山洞,就像一座大山崩塌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把林啸天放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像瀑布一样流淌,整个人几乎虚脱。他的肩膀上还在流血,但他脸上却露出了傻笑。
“营……营长……出来了……”
林啸天顾不上自己的腿,一把抱住赵铁柱:“铁柱!好兄弟!”
“快!陈医生!看看营长的腿!”王庚喊道。
陈玉兰提着药箱冲过来,也不管地上的泥土,直接跪在林啸天腿边。
她剪开林啸天的裤腿,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弹片卡在骨头缝里,周围的肉已经翻卷发黑。
陈玉兰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
“伤到了骨膜,还好没伤到大动脉。”陈玉兰迅速拿出止血钳和纱布,“必须马上取弹片!没有麻药了,你能忍住吗?”
林啸天看着陈玉兰满是汗水和泥土的脸,看着周围一个个带伤的兄弟。
这次伏击,他们损失惨重。出发时八十人,回来的,大概只有四十多人。
一半的兄弟,折在了那个山谷里。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悔恨涌上心头,盖过了腿上的剧痛。
“动手吧。”林啸天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点疼,算个屁!”
“要是忍不住,就咬着这个。”陈玉兰把一条毛巾塞进他嘴里。
然后,她拿起镊子,探进了伤口。
“唔——!!!”
林啸天猛地仰起头,脖子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但他没有叫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毛巾,手指抠进了身下的泥土里。
陈玉兰满头大汗,动作却飞快。
“叮!”
一声轻响,一块带血的弹片被扔进了托盘。
“好了!止血!包扎!”
处理完伤口,陈玉兰也累瘫在了地上。
林啸天吐出毛巾,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
他看着洞顶,眼神空洞。
“队长……”王庚走了过来,低着头,“清点完了。牺牲了三十六个兄弟。重伤八个。”
三十六个。
林啸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我害了他们。”林啸天的声音沙哑,“我太轻敌了。我以为松井一郎被我们打怕了,没想到……他在等着我。”
“这是个圈套。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胜败乃兵家常事。”陈玉兰擦了擦汗,轻声说道,“只要人还在,就能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林啸天喃喃自语。
他睁开眼,看着陈玉兰,看着赵铁柱,看着王庚。
“松井一郎……”
林啸天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一仗,你赢了。”
“但我林啸天没死。”
“只要我不死,这笔账,咱们就还没算完。”
“等着吧。我会让你知道,惹怒了一头受伤的狼,是什么后果。”
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凄风苦雨,洗刷着这片染血的山林,也洗刷着林啸天那颗因为连胜而有些浮躁的心。
这一夜,他在疼痛和悔恨中,彻底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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