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洞开。
周明远浑身僵硬，死死盯着门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门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的空气。
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仿佛能踩碎人骨的脚步声，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可周明远知道，它们来过。
那股子从乱葬岗带来的，混合着腐烂尸体与陈年怨气的味道，已经钻进了屋子，正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的脖颈。
他一夜未眠，睁着眼，在极致的恐惧中枯坐到天亮。
当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最后的疯狂。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官服都来不及换，踉踉跄跄地冲出家门，直奔名录司。
他没有去日常当值的正堂，而是发了疯似的冲向了尘封多年的旧档库。
“周录事！周录事！此处非请不得入内！”看守的老吏惊慌地拦在他面前。
周明远一把将他推开，双眼赤红，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滚开！”
他撞开库房大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纸张腐朽味道的霉气扑面而来。
他像一头寻路的困兽，径直冲到库房最深处，在一排标记着“癸字”的铁皮柜前停下。
他熟门熟路地从第三个柜子的底层抽出一口不起眼的铁匣。
匣子上着锁，他却等不及找钥匙，直接从墙上摘下一柄生了锈的火钳，用尽全身力气，“哐”地一声砸断了锁扣。
匣子里是当年南郊大火案的卷宗，厚厚一叠，记录着官方“意外走水”的定论。
他颤抖着手，将所有卷宗都倒了出来，然后用手指在空空如也的铁匣底部摸索。
指尖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哒。”
匣子底部弹开一道细微的夹层。
里面躺着半张被火燎过的焦黄纸页。
周明远像捞起救命稻草般抽出那张纸，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一份本该被彻底销毁的补遗名单。
名单上只有七个名字，旁边是他的亲笔签名和七个鲜红的、代表“勾销”的朱印。
这七个人，正是当年参与焚村灭口，事后被他亲手安插进名录司的旧部。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条，那是他昨夜从布偶手中接过的，用血写成的名单。
他一个一个地对照。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三年前死于意外坠马。
第二个，两年前醉酒溺死于护城河。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都在过去几年里，以各种看似寻常的“意外”从世上消失。
而第七个名字，赫然正是他自己——周明远。
六个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他不是幸存者，他只是排在最后一个。
纸张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飘飘悠悠，像一片宣告死亡的落叶。
同一时间，西城菜市口，京兆府的老捕头李振刚刚带队巡逻完，正准备去街角的面摊吃碗热汤面。
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赵氏，名录司前主簿王成的老婆，自从十年前王成暴毙后，她就疯了，终日在街上游荡。
“李捕头！李捕头！”赵氏双眼浑浊，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清明，她将一把攥得滚烫的铜钱硬塞进李振手里，“还钱！快去还他们的灯油钱！”
李振被她搞得一头雾水：“赵家的，你胡说什么？”
“灯油钱！”赵氏的声音尖利起来，“十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晚上，我家男人回来，一双新鞋踩的全是烂泥！他说……他说去城南填了七十二条沟……可那沟里埋的不是土，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
她说到这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眼一翻，再度昏厥过去。
李振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却感觉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他掰开她的手指一看，竟是一枚黄铜制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周”字。
李振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腰牌他认得，是名录司录事周明远的！
半年前周明远报失，说是夜里被贼人摸进屋偷了去，没想到竟会在这疯婆子手里。
填了七十二条沟……里面埋的是人……
李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执灯阁内，万籁俱寂。
小小的阿阮端坐在那尊与她等高的执灯母偶前。
母偶的左手掌心，那具小巧的算盘上，七十二条红线正微微发亮。
“咔、咔、咔……”
母偶的右手木然抬起，僵硬的木指在算盘上缓缓拨动，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最终列出了七项“待偿事件”。
阿阮拿起韩昭不久前赠予她的那方“司录之印”，在一卷新铺开的竹简上，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刻下了第一条判词：
“癸未年七月七日，名录司匿报屠村案，致七十二条冤魂不得入册，其罪当偿。”
当最后一个“偿”字落下的瞬间。
“叩、叩、叩。”
京城之内，东至达官显贵的高门宅邸，西至贩夫走卒的陋巷偏院，七十二条不同的街巷里，同时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叩门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每一个亏心者的耳膜。
钦天监外围，一棵百年老槐树下。
一个负责扫落叶的小童傀儡，趁着无人注意，悄无声息地将一片“落叶”扫到了树根的缝隙里。
那不是落叶，而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
玉片触碰到树根深处埋藏的地脉灵枢的瞬间，便如雪遇热汤，悄然融入其中。
远在城西木工坊的谢扶光，掌心那道半月形的伤疤微微一热，随即恢复如常。
她抬眼，望向钦天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当夜，钦天监观星台上，温砚秋正试图用星盘推演异象的根源。
突然，那巨大的青铜罗盘开始疯狂逆旋，指针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最终，“嗡”的一声巨响，所有指向亡魂归途的星位指针，竟齐刷刷地调转方向，死死地指向了城西——名录司旧衙的方向。
“噗——”
温砚秋心神巨震，一口鲜血喷在罗盘上。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失神地看着那不祥的指向，口中喃喃自语：“错了……全错了……不是我们看不见，是我们不准别人看见……”
有了赵氏的疯言疯语和周明远的腰牌作为物证，李捕头带着京兆府的文书，连夜查封了名录司旧库。
他在周明远翻找过的那口铁匣下，发现了活动的砖石。
撬开地板，一个幽深的密室赫然出现。
密室中央，立着一尊无头石像。
石像的手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七十二条浸过血、早已干涸发黑的布条。
李振命人解下一条，展开一看，上面用血写着一个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他心头剧震，立刻下令：“封锁现场！把这尊邪门的石像给我抬回府衙！”
两名胆大的衙役上前，一人抬肩，一人抬腿，刚把石像扛起来，还没走出密室。
“啊——！”
其中一名衙役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失手扔掉了肩上的石杠。
众人惊恐地看去，只见那石像原本光滑的脖颈处，竟像是长肉一般，从内部硬生生“挤”出了一颗头颅！
那头颅五官模糊，唯有一张嘴在不断地开合，反复吐出两个冰冷、机械的字：
“点名。”
子时，周府。
周明远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堂屋里，桌上摆满了酒菜，一共八道菜，还温着一壶好酒。
他像是知道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门外，那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没有消失。
它们停在了院门口，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七十二个。
“吱呀——”
堂屋的门被一只小小的、看不见的手轻轻推开。
周明远抬起头。
门外没有他想象中的凶魂厉鬼，只有一只只提着小灯的无面布偶。
它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各自走到桌前，端坐在那些为它们准备好的席位上。
满屋的座位，顷刻间坐满了这些诡异的“客人”。
七十二双不同款式的鞋履——草鞋、布鞋、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外的台阶下，每一双，都滴着水。
为首的那只布偶，将一盏小小的灯笼放在了周明远的面前。
灯芯“腾”地一下，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火光投在对面的白墙上，映出的影子，却不是周明远此刻枯槁颓败的模样，而是他二十岁那年，意气风发，在勾销令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夜。
影子里的年轻人，正提着笔，对着他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周明远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端起面前的酒杯，酒水洒了大半。
他对着满屋沉默的布偶，对着空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敬你们。”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只有他面前那盏小灯的蓝色火焰，在静静地燃烧，将他的过去与现在，一并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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