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那场虚假的繁华彻底吞噬。
江陵王府的书房,不再是昨夜寝殿那般充满了压迫感的空旷。
这里更小,更私密,也更像一个真正的权力心脏。
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顶天立地的书架,和一张能容纳十数人议事的巨大沙盘。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与陈年竹简的干燥气息,混杂着一丝只有常年处于高位者身上才有的,淡淡的龙涎香。
烛火被安置在特制的聚光琉璃罩内,光线明亮而不刺眼,将沙盘上的每一处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
此刻,这间书房内,只有两个人。
陈安,与拓跋翎月。
侍女早已退下,门外,是两尊如同铁铸雕塑般的重甲护卫,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息。
拓跋翎月侍立在一旁,垂着眼,沉默得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
她刚刚亲手为陈安研好了墨。
那动作,娴熟得仿佛已经做过了千百遍。
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短短一日,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本能地去适应“工具”这个角色。
陈安没有看她,他正伏在案上,用一支笔锋锐利的狼毫,在一卷摊开的羊皮地图上,圈点着什么。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正在批阅的不是一份军报,而是一件关乎天下苍生命运的神谕。
“你父王,是个聪明人。”
许久,陈安才放下笔,声音平淡地打破了死寂。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那片属于鲜卑的疆域。
“他送来的那些汉人女子,个个身家清白,甚至,还有不少是略通文墨的商贾之女。他知道,本王需要的不是玩物,而是能为我这片新得的土地,带来人口与活力的种子。”
拓跋翎月的心,猛地一沉。
陈安的话,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父王那份“回礼”背后,最深层的算计。
她忽然觉得,她父王在她面前,那副雄才大略的模样,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竟显得有几分可笑的笨拙。
“但是,他还不够聪明。”
陈安话锋一转,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仿佛在评价一个不成器学生的惋惜。
他抬起头,那双深渊般的眼眸,落在了拓跋翎月的脸上。
“他以为,与本王联姻,便能借本王之力,稳固他在五胡之中的地位。他以为,献上战马与忠诚,便能换取一个可以从容消化冀、幽二州的时间。”
“他错了。”
陈安站起身,缓步走到拓跋翎月的面前。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下颌,那动作,像是在欣赏一件属于自己的,完美无瑕的收藏品。
“他最大的错误,便是将你送到了本王的手上。”
拓跋翎月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薄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粗糙感,刮擦着她的肌肤。
“你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本王要你,为你父王,也为你自己,织一件最华丽的龙袍。”
陈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魔力。
“龙袍?”
拓跋翎月不解。
“没错。”
陈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又妖异的弧度。
“一件只有你,或者说,只有你未来的儿子,才有资格穿上的龙袍。”
轰——!
拓跋翎月的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安,看着他那张在烛火之下,显得愈发俊美,也愈发像魔鬼的脸。
她终于明白了他真正的意图!
他要的,不仅仅是鲜卑的联盟!
他要的,是整个鲜卑!
他要她,利用自己鲜卑公主的身份,在她父王的眼皮子底下,培植属于她自己的势力。
他要她,像一条最毒的,蛰伏在暗处的蛇,一点一点地将她父王所构建起来的那个草原帝国,从内部腐蚀,蛀空!
最终,取而代之!
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究竟疯狂到了何种地步?!
他的棋局,究竟看到了多远的未来?!
“你……”
拓跋翎月的嘴唇在颤抖,她想说“你疯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她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比疯狂,更加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将整个天下都视作掌中玩物的,绝对的,理所当然的掌控欲。
仿佛他所说的这一切,不是一个惊天的阴谋,而是一件本就该如此发生的,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这对你,没有坏处。”
陈安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震惊与恐惧,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你父王年事已高,你那些兄弟个个勇而无谋。鲜卑的王座迟早会落入他人之手。”
“与其让那些蠢货,将你父王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挥霍一空。不如,由你来接手。”
“由你,成为草原之上,第一位真正的女可汗。”
女可汗……
这三个字,是一团来自地狱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拓跋翎月眼底深处,那早已被仇恨与屈辱所掩盖的,属于狼的野心。
她想起了父王那张总是充满了算计的脸。
她想起了那些兄弟,看她时,那充满了嫉妒与轻蔑的眼神。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在将她弃如敝履时,那副充满了嘲讽的嘴脸。
凭什么?
凭什么,她拓跋翎月,就要永远成为别人棋盘之上的棋子?
凭什么,她就不能成为那个执棋之人?!
……
从新婚屈辱的一夜之后,拓跋翎月就未得到过片刻的安宁。
她的寝殿依旧华丽,但更像一座精美的鸟笼。
陈安用另一种更彻底的方式,开始了对她的淬炼。
每日,天不亮,她便被要求侍立在陈安的书房。
她不能坐,只能站着,像一个最卑微的奴仆,为陈安研墨、奉茶。
而陈安则会像丢骨头给狗一样,将一卷卷复杂的军报、各地呈上的政务、甚至天机阁最新的器械图纸扔给她。
“看完。半个时辰后,告诉我你的看法。”
陈安总是这么说,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情绪。
起初,拓跋翎月用她草原儿女的直觉和从父王那里耳濡目染的权谋去分析。
“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刻出兵,趁羯人内乱,一举夺下……”
“愚蠢。”
陈安甚至不抬头,便打断了她,声音冰冷如铁。
“你的脑子里除了冲锋和砍杀,还剩下什么?羯人内乱是陷阱,是他们故意抛出的诱饵,为的是消耗我们的兵力。把你的草原思维收起来,那只适用于追逐兔子,不适用于布局天下。”
他又扔给她一卷关于荆州水利和农田规划的竹简。
“看懂它。然后告诉我,为什么‘官七民三’的税率,比你父王那套‘什一税’,更能激发农人的生产力。”
拓跋翎月看不懂。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繁复的数字,每一个都像是对她尊严的无情嘲讽。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酸麻刺痛。
她强撑着,将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然后用自己贫瘠的知识,去拼凑一个答案。
“因为……因为我们的赋税更重,所以……”
“蠢得像头只配拉磨的驴。”
陈安终于抬起了头,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鄙夷。
这句话,是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拓跋翎月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轰!
她脑中的某根弦,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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