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自窗格的缝隙间刺入,扎在眼皮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寝殿内依旧昏暗。昨夜未曾熄灭的龙凤巨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泪,凝固的蜡油堆叠出狰狞的姿态,无声诉说着一场盛大仪典的死亡。
死寂被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划破,那声音细微,却尖锐得割人耳膜。
拓跋翎月睁开眼。
她盯着帐顶那繁复的流苏,在昏暗中,它们如同无数垂落的鬼影。
眼神空洞。
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每一束肌肉纤维都在发出酸楚的抗议。昨夜的记忆不是一场风暴,是碾压。是一场不留余地的酷刑,将她的血肉与灵魂一同投进磨盘,磨成齑粉,再用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秩序,强行拼接。
侍女们鱼贯而入。
她们的脚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们的动作轻柔得如同鬼魅,脸上挂着恭敬而麻木的微笑。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被精准校对过的秩序感,冰冷,且绝无人性。
她们为她擦拭身体。
温热的巾帕拂过肌肤,带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她们为她换上新的亵衣,丝绸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没有反抗。
她也没有言语。
她只是一个被抽去了所有机括的人偶,任由她们摆弄四肢,整理发丝。
隔着一道绘着山水花鸟的十二扇屏风,她能清晰地听到另一侧同样的水声,同样细碎的衣料摩挲声。
陈安已经起身。
那个将她拆解得支离破碎的男人,此刻正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准备着新一天的仪典。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一个字都没有。
昨夜那场灵与肉的残酷战争,那足以撕碎一个灵魂的凌辱,仿佛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天亮便烟消云散。
当两人被各自的侍从簇拥着,从寝殿两侧走出,在屏风前汇合时,才有了这一天的第一次对视。
拓跋翎月换上了一身比昨日嫁衣稍显简便的朝服。赤色的锦缎之上,用更细密的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祥云在凤翼下无声流转。衣料繁复华贵,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
那不是衣袍,是一副华美而沉重的枷锁。
陈安亦然。
金色的十二章纹王袍,用料考究,裁剪得体,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威严。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此刻更显得深重难测,有一种神只般的疏离与冷漠。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毫无波澜,甚至连一秒钟都未曾多给。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尺子,在审视一件物品是否摆放整齐。
最终,他的视线停顿了一下。
落在了她衣领的一处微小褶皱上。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极轻地抬了抬下巴。
一个极其细微的,充满了上位者理所当然的命令式动作。
旁边一名年长的汉宫女官脸色瞬间煞白,几乎是小跑着上前,躬着身子,用一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的手指,将那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褶皱,仔仔细细地、一丝不苟地抚平。
拓跋翎-月清晰地听到了那名女官因为恐惧而吞咽口水的声音。
一个眼神,便是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便能引来旁人如此的惶恐。
这就是江陵王府的秩序。
陈安的秩序。
江陵王府的宗庙,庄严肃穆。
巨大的鎏金香炉里,顶级的檀香青烟袅袅,如同无数鬼魂无形的手指,攀附着一根根漆红的梁柱,向上,再向上,隐没于昏暗的梁宇之间。
赵募、魏子夫等一众文武官员,与以呼延豹为首的鲜卑首领,早已分列两侧。
汉臣们面容肃穆,眼神深处藏着审视与了然,他们看着拓跋翎月,像在看一件终于被驯服的战利品。
而呼延豹那些鲜卑的汉子们,则个个面色凝重,目光在陈安与拓跋翎月之间不安地游移,充满了不甘,与复杂难明的隐忧。
祭告先祖的仪式繁琐而漫长。
钟磬齐鸣,古乐悠扬。每一个音符都透着陈腐而庄严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安当着所有人的面,从侍从官高举过顶的黑漆托盘上,接过了那枚纯金打造,沉甸甸的凤印。
他没有假手于人。
他亲自执起凤印,那动作,平稳得如同在沙盘上落下一枚决定生死的棋子。
精准地,放入了拓跋翎月那冰冷僵硬的掌心。
凤印的重量,与那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让她指尖猛地一颤。
那不是权力。
那是囚笼的锁,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上。
接着,是那本用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册。
上面用朱砂小楷,清晰地记录着她的身份,她的封号——“翎”。以及她作为江陵王妃,所需承担的,那份光鲜而又空洞的责任。
“礼成——!”
随着司仪官一声拉长了尾音的高唱,这场昭告天下的联姻,落下了最后一道程序。
自始至终,陈安的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意。那是属于君王的,恰到好处的仁德与威严,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他的眼底。
他的眼睛是一片冰封的湖,表面光滑如镜,底下是万丈深渊,不起半分波澜。
仪式结束,拓跋翎月被侍女搀扶着,准备退下。
经过呼延豹身边时,那位在草原上以豪迈着称的王爷,粗糙的嘴唇动了动,那双因常年风沙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欲言又止的关切与询问。
拓跋翎月停下脚步。
她对他微微颔首,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浅淡的,却足以安抚人心的笑容。
呼延豹愣住了。
他从那笑容里,读出了“安好”。
读出了“放心”。
他那颗为她悬了一夜的心,在看到这个笑容后,略微放下了一些。
他永远不会知道。
为了挤出这个完美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拓跋翎月在宽大的袖袍之下,用指甲在自己的掌心,死死掐出了几道深可见血的痕迹。
尖锐的疼痛,是维持这张面具唯一的燃料。
她是一个合格的工具。
她正在完美地,执行着主人的第一个任务。
午后,王府的广场之上,宴席再开。
名为,“胡汉同乐宴”。
气氛热烈得有些虚假。
鲜卑的武士纵马驰骋,在划出的场地上,展示着百步穿杨的骑射。箭矢离弦,发出尖锐的啸声,精准地射穿悬挂在远处的铜钱,引来一阵阵并不怎么走心的喝彩。
中原的乐工与鲜卑的牧人,第二次合奏着乐曲。琴瑟之音与粗犷的马头琴声交织在一起,依旧听来怪异,却又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新鲜感。
几名荆州的年轻将领,与呼延豹的部将们,正在场中切磋着摔跤。肌肉与肌肉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胜者哈哈大笑,扶起对方。败者也只是挠挠头,憨厚地笑着,没有半分草原汉子该有的火药味。
一群孩童在席间追逐嬉闹,他们穿着不同民族的服饰,口中喊着对方听不懂的童谣,却笑得同样天真烂漫。
一派胡汉一家,其乐融融的景象。
陈安与拓跋翎月并肩端坐于主座。
他们是这幅完美画卷最核心,也最完美的部分。
他们脸上挂着得体的,分毫不差的公式化笑容。
下方群臣与首领前来祝贺时,他们会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武士表演精彩时,他们会一同报以礼节性的掌声,动作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他们的动作和谐同步,宛如一对被最高明的匠师操控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踩在节拍上。
只是,他们的目光从未在彼此身上交汇过超过一息的时间。
宴席的喧嚣,酒肉的香气,众人的欢笑,都像潮水般从拓跋翎月身边退去,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
她端坐着,脊背挺直得像一杆标枪,维持着江陵王妃该有的端庄仪态。
她的内里,却是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寸草不生的荒芜废墟。
她看着不远处,呼延灼那张因为灌多了酒而涨得通红的脸。
她看着乌桓那双总是沉稳的眸子里,此刻却藏不住的担忧。
她看着他们。
看到了他们眼中,那份属于同族的,真切的关怀。
但她什么都不能说。
那个男人的任务,如同一道冰冷的魔咒,言犹在耳。
“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
“告诉他们,陈安是个值得信赖的盟友。”
于是,当呼延豹再次举起那只比他脸还大的牛角杯,用带着醉意的,关切的目光投来时。
拓跋翎月对他举起了手中的玉杯。
她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
呼延豹彻底放心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酒肉熏黄的牙,将杯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
拓跋翎月也饮尽了杯中的果酒。
那酒,甜得发腻,一直腻到她的心里,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反胃感。
宴罢。
真正的正戏,终于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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