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基地。
焦土与断裂的金属骨架构成了这里唯一的地景。
曾经作为基地心脏的兵工厂,此刻是一个巨大、丑陋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与金属熔融后的古怪甜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微粒,刮擦着人的喉咙。
顾清霜就跪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央。
她身上被烟尘与污垢染成一片狼藉的灰黑,几处破口下,是凝固的血痂与新添的擦伤。
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双目空洞,死死地盯着身前那堆已经彻底变形、冷却的金属残骸。
那是“雷鸣”的尸体。
是她的心血,她的骄傲,也是她此刻罪孽的证明。
周围的喧嚣早已远去,搜救的士兵、惊惶的研究员,都已撤离。只剩下她,和这片象征着彻底失败的寂静。
霍天生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跪在一堆废铁前,如同一个孤零零的墓碑。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脚步落在破碎的瓦砾上,却诡异地没有激起一丝声响。他就那样站在阴影的边缘,用一种非人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审视着她。
那不是在看一个下属。
也不是在看一个犯错的人。
那是在审视一件出了瑕疵的工具。
是在评估这件工具,是否还有修复的价值,或者,应该直接销毁。
时间在顾清霜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意义,但那道目光的降临,却瞬间将她从麻木的深渊中拽了出来。
那是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视线。
冰冷,沉重,带着审判万物的绝对权威。
它落在她的背上,没有温度,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能让她感受到刺骨的痛楚。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在这道目光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恐惧。
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面对天敌,面对神只的本能恐惧,瞬间击溃了她心中所有的绝望与悲伤。
她身体的颤抖不再是因为寒冷或悲恸,而是一种纯粹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顾清霜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僵硬的脖颈转向了那目光的来源。
霍天生就站在那里。
身影在残垣断壁的阴影中,模糊不清,却又构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
“扑通。”
她残存的意志彻底崩溃,整个上身都趴伏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清霜有罪……”
她的声音破碎,干涩,带着血腥味。
“请墨神……责罚!”
霍天生这才迈开了脚步。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顾清霜的心跳上,让她的呼吸愈发困难。
最终,他停在了顾清霜的面前。
黑色的军靴,沾着尘土,却依旧显得那么干净、利落。
他蹲下身。
这个动作,本该带着一丝平等的意味,但由他做出来,却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带着薄茧的手指,探了过来。
动作没有丝毫温柔可言,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巴,指节发力,强行将她的脸从地面抬起。
骨骼发出轻微的错响。
她被迫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幽暗,里面没有星辰,也没有火焰,只有一片能吞噬一切光明的虚无。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静。
没有怒火,没有失望,平静得让人骨髓里都泛起寒意。
“你没错。”
顾清霜的瞳孔骤然收缩。
霍天生审视着她脸上混杂着惊愕与恐惧的表情,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着一个事实。
“错的是‘雷鸣’本身。”
“它还不够完美。”
“配不上我最锋利的刀。”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针,刺入顾清霜的神经。
“但你的眼泪和绝望,让我非常不高兴。”
他的拇指,在她布满泪痕与灰尘的脸颊上抹过。指腹的粗糙触感,与冰冷的言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动作里没有任何安慰。
只有一种擦拭物品上污迹般的漠然。
“我不需要一把会哭泣、会绝望的刀。”
“那样的刀,是残次品。”
霍天生注视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砸进她的灵魂深处。
“需要回炉重造。”
“记住,你的价值在于执行我的意志,而不是沉浸在无用的情绪里。”
他看着恐惧已经彻底压倒了她脸上其他所有情绪,满意地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
“这次,我原谅你。”
“因为你的忠诚取悦了我。”
话锋陡然一转,那份冰冷的平静中,终于渗出了一丝令人胆寒的警告。
“但再有下次……”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堆“雷鸣”的残骸上,仿佛在看顾清霜未来的下场。
“我会亲手折断你,再找人取代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
霍天生手臂猛地发力,一把将跪伏在地、身体已经僵硬的顾清霜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都撞进他的怀里。
这不是拥抱。
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这是一种禁锢,一种宣示所有权的姿态。他的手臂如同钢铁的镣铐,紧紧箍住她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他胸膛那不带任何热度的坚硬。
他低下头,嘴唇凑到她的耳边。
灼热的呼吸,与冰冷的低语,一同灌入她的耳廓。
“现在,收起你那可怜的表情。”
“去向所有人宣布,墨神将亲自修复神器,让它以更完美的姿态重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神性与威严。
“你是我的刀。”
“就要有匹配我荣光的锋芒。”
这一连串冰冷、强势,甚至带着威胁的“安慰”,成了击碎顾清霜心中最后一点个人情感的重锤。
绝望被恐惧吞噬。
软弱被求生的本能碾碎。
她在他怀中那无法抑制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当霍天生松开她时,顾清霜已经重新站得笔直。
她脸上的泪痕还在,眼神却已经变了。
那里面所有的悲伤、绝望、自我怀疑,都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毫无杂质的服从。
她重新变回了那把名为顾清霜的刀。
一把只为他而存在的,锋利、冰冷,再也不会哭泣的刀。
“墨神……”
顾清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镇定。
“雷鸣的图纸,还有改进的空间。属下以为,问题出在膛压与材料强度的不匹配……”
她开始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分析着此次爆炸的每一个技术细节,试图从失败的灰烬中,找到通往成功的路径。
霍天生没有打断她。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不需要一个沉浸在自我否定中的弱者,他需要一柄,在烈火的淬炼中,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坚韧的刀。
“你说得对。”
霍天生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但,仅仅是改进,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改革。”
他看着顾清霜,将一个早已在他脑海中酝酿了许久的,更加疯狂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你在三个月内,将整个南中基地的所有矿产、冶炼、军工、后勤事务,全部整合起来。我要建立一个全新的,独立于益州之外的……工业体系!”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天起,你,顾清霜,便是这南中基地的‘总督办’!所有事务,由你全权总领!我给你人,给你钱,给你墨家宝钞的最高发行权限!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看着顾清霜,一字一顿。
“让这座熔炉,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燃烧起来!”
顾清霜心头剧震。
南中总督办。
这个名号背后所代表的权力,让她几乎感到一阵窒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动力,混合着无尽的感恩与报效之心,在她胸中轰然爆发。
“清霜……领命!”
霍天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根被他亲手吊起的胡萝卜,足以让这匹最优秀的千里马,为他跑到力竭而死。
解决了南中的燃眉之急,霍天生却并未急于返回益州。
雷鸣的爆炸,像一记警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手中最大的短板,并非是技术,而是……人才。
那些从墨恩司提拔起来的工匠,虽然勤奋,却终究缺少底蕴。而杜衡、范长生等人,长于谋略,于这格物致知之道,却并非顶尖。
他想起了自己穿越前,在道教学院深造时,接触到的那些博古通今,于天文、地理、炼丹、术数无一不精的道长们。
这个时代,真正的科学家,或许就隐藏在那些看似避世的深山道观之中。
霍天生当即密令墨安司,动用所有力量,搜集益州境内所有道观的资料。
三日后,他带着顾清霜,以及十余名化作寻常客商的墨烬军,悄然离开了南中基地,深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
青城山,上清观。
道观不大,青石为阶,木梁为顶,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境。
霍天生叩开观门时,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的年轻道长。
那道长身形清瘦,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出尘的飘逸。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一汪山泉,仿佛能看透人心。
“贫道李易阳,见过二位居士。”
年轻道长稽首一礼,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不知二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霍天生还了一礼,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道士,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此人,气度不凡,吐纳之间,气息绵长,显然是内家高手。
“在下霍天生,一介商贾。”
霍天生报上早已准备好的假名,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听闻上清观乃是道家正统,特来拜会,求问大道。”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李易阳笑了笑,将二人请入观内,奉上清茶。
“居士想问的,是哪般大道?”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霍天生将在道教学院学到的,那些关于宇宙起源、量子力学、相对论的现代物理学知识,用“道生一,一生二”、“芥子纳须弥”、“咫尺天涯”等道家术语,旁征博引,娓娓道来。
李易阳起初还只是含笑倾听,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欣赏。
霍天生所言,闻所未闻,却又仿佛暗合了道家典籍中最深奥的义理。
“居士所言……当真是石破天惊。”
李易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霍天生,郑重一揖。
“敢问居士,师承何处?”
“家师早已四海云游,闲云野鹤,不提也罢。”
霍天生摆了摆手,同样站起身。
“我看道长气度不凡,想必也非寻常之人。不如,你我二人,切磋一番,以武论道,如何?”
李易阳眼中精光一闪,朗声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来到观后的空地之上。
李易阳手腕一抖,剑尖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寒光如水,映照出他脸上那份属于修道者的孤高与轻蔑。
“居士言语惊人,不知手上功夫,是否也如口中大道一般,能开天辟地?”
话音未落,他身形骤动,化作一道青色残影!
剑光如毒蛇吐信,角度刁钻,直刺霍天生咽喉!
霍天生凭借远超常人的反应,向后一仰,冰冷的剑尖,险些抵上他的喉咙。
“不堪一击!”
李易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失望。
“我还当是哪路高人,原来不过是个只会纸上谈兵、哗众取宠的腐儒!你的‘大道’,就如同你此刻的模样,只是趴在泥地里的一滩烂泥,连站都站不稳,也配谈什么‘天地大道’?可笑至极!”
他脚尖一挑,想要将霍天生一举击溃。
“满口的星辰大海,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说,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神棍,敢在此妖言惑众!”
霍天生看着对方那双视自己为蝼蚁的眼睛,心中不为所动,面色依旧平静如水。
“道长……你可知……何为真正的‘神火’?”
霍天生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装神弄鬼!”
李易阳剑尖又进一分,不屑道。
就在这时,霍天生被泥土掩盖的另一只手,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李易阳的面门,狠狠一扬!
“刺啦——!”
一团黄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火焰,在半空中毫无征兆地爆燃而起!
那火焰带着一股刺鼻的磷臭,温度并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凡人魂飞魄散的诡异光芒。
李易阳猝不及防,只觉眼前绿光一闪,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直冲鼻腔,他下意识地闭眼后退。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分毫!
这正是霍天生“紧急反扑”!
他利用了白磷燃点极低、遇空气即自燃的化学特性,制造了这场“神火现世”的假象。
霍天生步伐一动,极为灵巧快步后闪数丈,拉开了与李易阳的距离。
顾清霜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护在他的身前,软剑出鞘,杀机毕现。
李易阳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沾染了些许磷粉燃烧后的灰烬,狼狈不堪。
他看着霍天生身后那个杀气腾腾的女子,再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以及霍天生那张由恐惧转为极度冰冷、带着一丝疯狂笑意的脸,道心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妖法!你这是妖法!”
他厉声喝道,色厉内荏。
“妖法?”
霍天生笑了,那笑声充满了智识上的绝对优越感和死里逃生后的癫狂。
“不,道长,这才是‘道’!是你不懂的道!”
他指着天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审判的神明。
“你的道,是手中三尺青锋,是劈砍挑刺的杀伐之术!而我的道,是天上雷霆为何轰鸣,是地上苹果为何坠落,是星辰为何运转不休的‘格物致知’!你的剑,能斩断我脚下这颗星辰对你的束缚吗?你的剑,能劈开光与暗的边界吗?”
“我今日若想杀你,无需一兵一卒。只需将天雷引下,便可让你和你这破道观,一同化为焦炭!你信是不信?”
霍天生的话,配合着刚才那诡异的“神火”,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易阳的世界观上。
他握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引以为傲的剑道,在这宏大到无法想象的“天道”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霍天生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的剑术,是利器。但利器,需要一个能驾驭它的主人,一个能为它指明方向的‘道’。现在,你可愿随我下山,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大道?”
李易阳看着霍天生,仿佛在看一位从上古神话中走出的,执掌天地法则的真神。
他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随即,他对着霍天生,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弟子李易阳,愿随先生,舍剑,求道!”
……
与此同时,益州城。
王昭宁的慈善事业,在王家商路的鼎力支持下,如火如荼。
她不再满足于只开粥棚,而是开始效仿墨恩司,开办小型的纺织工坊、刺绣工坊,收容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依靠的孤儿寡母。
她教她们手艺,给她们提供食宿,让她们能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活出尊严。
“昭慈神女”的名号,在益州城的底层百姓之中,越传越广,几乎要与“监州魔女”万狐嫣,分庭抗礼。
这一日,两位夫人,在州牧府的后花园,不期而遇。
“妹妹真是好手段,不出府门,便已将这满城的民心,都收拢了去。”
万狐嫣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傲,听不出喜怒。
王昭宁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她对着万狐嫣福了一礼,声音甜美。
“姐姐说笑了。妹妹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替夫君分忧罢了。哪能跟姐姐相比,您如今可是墨贤庭的副院长,是能与朝中重臣共商国是的巾帼女杰。”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闪烁。
王昭宁忽然上前一步,凑到万狐嫣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笑道:“不过,姐姐这般操劳,可也要注意身体。妹妹听说,这女人啊,一旦思虑过重,伤了心脾,可是会影响……子嗣的。”
万狐嫣的瞳孔,骤然收缩。
王昭宁却不再看她,施施然地转身,留下一个摇曳生姿的,胜利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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