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艰苦卓绝的转变,其源头,要追溯到大半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
台塬合作社简陋的院子里,合作社主任赵铁柱,一个典型的关中硬汉,搓着冻得通红、裂开口子的双手,眉头拧成了疙瘩,围着地上那堆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如同庞大机械残骸的零件团团转。
这些珍贵的机床,是秦会长冒着巨大风险辗转运抵、准备秘密支援边区的宝贵火种,暂存于相对安全的台塬新城。
然而,如何将这些动辄上千斤的“铁疙瘩”跨越秦岭天堑,运抵千里之外的陕北?
这几乎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命题——即使拆解,其核心部件依然庞大沉重,山间崎岖的小道,骡马队根本不堪重负。
“化整为零!蚂蚁搬家!”
赵铁柱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拆!给老子往死里拆!能拆多细就拆多细!”
一声令下,三十多个平日里侍弄庄稼的汉子、心灵手巧的合作社工匠,化身为一支无声的“拆解大军”。
巨大的机床床身在精确测量的标记处,被小心翼翼锯成数段;
精密的齿轮箱被浸入煮沸的桐油中,隔绝无孔不入的锈蚀;
即便是最小的螺丝钉、垫片,也被一丝不苟地编号、登记造册,然后被赋予新的使命——潜伏。
它们被塞进水箱的夹层深处,埋进粮袋的谷粒中间,甚至密密缝进赶羊人那件厚实油腻的羊皮袄内胆里。
一支史无前例的特殊“运输队”悄然诞生。
他们不再是战士,而是化身为芸芸众生:
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的货郎,步履蹒跚、眼神麻木的逃荒难民,肩扛扁担、老实巴交的挑夫脚力……
翻越险峻的马栏梁时,尖利的冰棱刺穿了单薄的草鞋,脚板鲜血淋漓,就用破布一层层缠紧,咬碎了牙继续前行;
强渡水流湍急、冰冷刺骨的鹿角河时,简易的木筏被咆哮的浪头打翻,装着核心部件的包裹沉入幽暗的河底,汉子们二话不说,赤膊咬牙,一个猛子扎进砭骨的激流,在冰冷的黑暗中一寸寸摸索,用冻僵的手指,硬是把每一件冰冷的“希望”捞了上来。
整整六个多月,上百个分散的、不起眼的包裹,如同涓滴汇海,最终在安塞茶坊岭这片黄土地上重新聚首。
当沈鸿带着技术骨干,在简陋的工棚里逐一清点、核对接收到的零件时,他的手,这位曾亲手组装过无数精密仪器的工程师的手,竟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车床、铣床、磨床……整整四十三台!核心部件一件不少!台塬新城的乡亲们……”
他的声音哽咽,蕴含的震撼与感激几乎要撑破胸膛。
“这哪里是送机器……这是把命都押上来,给咱们送‘砸碎鬼子的铁拳头’啊!”
车间里,刚刚被任命为兵工厂副厂长的老周,用那双布满厚茧、抚摸过无数冰冷部件的手,无比珍重、近乎虔诚地抚摸着刚刚组装完成的机床床身。
冰凉的钢铁似乎还带着穿越千山万水的风霜,机油清香弥漫。
铁屑簌簌落下,撒满他粗糙的掌心。他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这哪是机器?这是咱们边区的命根子,是砸碎小鬼子狗头的铁拳头啊!”
然而,拥有了“铁拳头”(机床)的“骨架”还远远不够。
要让这“铁拳头”拥有足以粉碎敌人的力量,还需要强劲的“血脉”——电力!
此前,整个兵工厂的生产完全依赖最原始的人力手摇驱动,夜晚照明仅靠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制造精度和效率低得令人心焦。
转机,出现在那个初春料峭的清晨。
太行山黑石崖兵工厂的张振华工程师,率领着五名同样满怀热血的技术骨干,在特战队小队长伍堡力和七名精干队员的严密护送下,带着一卷卷承载着“光明”梦想的图纸,风尘仆仆、穿越重重封锁线,抵达了茶坊岭。
领头的张振华,气质儒雅,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
这位留德归国的水利专家开门见山:
“沈工,我们在太行山黑石崖成功建造过锅炉发电站。
秦会长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美国人设计的水力和火力发电站图纸。
经过我们反复推敲论证,安塞的地形和水文条件,完全具备建造一座中型电站的潜力,给你们的‘铁拳头’注入‘光明’的血液!
目前延安没有水泥厂,建造大型水电站的基础还不具备。
但,”他用力跺了跺脚下黝黑的土地,“咱们脚下,有的是煤!”
他指向身边一位风尘仆仆的汉子。
“这位是青石坳的矿业专家老郑,他会帮助你们提升附近小煤矿的产量。
咱们因地制宜,先建一座中型火力发电站,解决兵工厂的燃眉之急!”
张振华本人的经历就是一部传奇。
这位曾在上海江南造船厂担任要职的工程师,因断然拒绝为日军修理舰船而遭追捕,九死一生才辗转到秦岭机械厂。
得知黑石崖兵工厂缺电,他二话不说,背上简陋的水准仪和炸药包就奔赴太行。
如今,他又带着满身征尘,将智慧和汗水洒向更需要他的陕甘宁边区。
十几个专家和技术骨干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地质水文勘测中。
最终,火力发电站的地址被选定在兵工厂所在的茶坊岭不远处的峁圪垯土崖之下。
这里靠近水量相对稳定的峁川河,取水便利;
背靠高大的土崖,能抵挡风寒便于隐蔽;
河边茂密的野生灌木林,则是天然的伪装屏障。
然而,张振华心中那个建造一座真正的水力发电站、为边区提供永久稳定能源的梦想并未熄灭。
他坚信水利才是长久之计:成本低廉,资源永不枯竭。
他多次勘察湍急的延河,虽然落差大水流急利于发电,但两岸地质松软如酥,对筑坝构成了严峻挑战。
张振华时常蹲在延河岸边湍急的水流旁,随手拾起一根枯枝或竹片,用力插进河岸湿滑的淤泥里,试探着地基的承载力,眉头时而紧锁如峦,时而微微舒展。
他对着围拢过来的、大多目不识丁的工人们,用最朴实的语言和最形象的“土办法”讲解着复杂的工程:
“同志们看,这里的土,稀软得像豆腐!直接浇洋灰(水泥)坝,不成!
得用咱老祖宗的智慧——打石笼!
把大块石头装进铁丝编的笼子里,外边密密缠上柳条荆条,又结实又不怕水冲!
那水轮子(水轮机)也得选对路数,这里水急落差大,就得用那种硬碰硬的‘冲击式’,劲儿才足!”
他边说边用手里的树枝在泥地上勾画,随手捡起大小不一的石头当模型。
工人们懵懂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复杂的工程图纸在他的“土话”里变得清晰可感。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炸除延河中心那块阻挡水流的丈许高巨石时。
张振华坚持亲自下水定位最关键的核心炮眼。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腰际,湍急的水流撕扯着他的身体。
岸上,徒弟小吴急得跳脚,带着哭腔大喊:“师父!使不得!太险了!水太急!”
张振华抹了一把劈头盖脸打来的冰冷河水,回头吼道:“水急?!鬼子的子弹更急!咱们在这儿多冒一分险!前线拿刺刀拼命的兄弟就能少流一滴血!”
轰隆——!定向爆破的巨响在河心炸开,巨石化作了漫天齑粉!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
爆炸激起的狂浪将系着安全绳的张振华狠狠冲出十几米远。
当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拽上泥泞的河岸时,他浑身湿透,冻得嘴唇乌紫,牙齿咯咯作响,却依然死死抱着怀里那包用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如同婴儿般护着的发电机线圈。
——那是整个未来电站搏动的“心脏”!
三个月不分昼夜的奋战,凝聚着智慧、勇气与牺牲的中型火力发电站,率先在峁圪垯巍然矗立。
当强大的电流如同滚烫的血液,顺着新架设的粗壮电缆奔腾涌入兵工厂车间,沈鸿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用力按下了崭新的电闸!
嗡——! 巨大的飞轮开始平稳、匀速、不知疲倦地旋转起来,发出低沉而悦耳、象征着力量与希望的轰鸣!
锋利的车刀轻吻着冰冷的钢坯,刹那间,耀眼的、炽热的金色火花如同节日的烟火般迸射开来,在灯光照亮、油污斑驳的车间里,划出一道道璀璨夺目的生命线!
“有了电,同志们!”
沈鸿环视着激动得屏住呼吸、围拢过来的工人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疲惫的脸上绽开由衷的、无比灿烂的笑容,他转过身,用力握住身旁同样满身油污、眼神却亮如星辰的张振华的手。
“张工!这座电站,是咱们边区工业的‘普罗米修斯之火’!
是你们这些‘盗火者’,把它从太行山,从秦岭,从封锁线外,亲手送到了这里!
这功勋柱上,第一个就得刻上你们的名字!”
而张振华魂牵梦绕的延河水电站蓝图也已徐徐展开,高桥镇水泥厂的建设正如火如荼。
只待合乎标准的水泥顺利产出,延河之畔,便将矗立起边区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水力明珠。
8月的茶坊岭兵工厂,早已脱胎换骨,焕发出蓬勃的工业生机。
在稳定电流的驱动下,车床匀速旋转,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如同这片土地上不屈的心跳。
沈鸿躬身指导着工人,利用新近秘密运抵的无缝钢管,在经改造的车床上精加工迫击炮管。
锋利的钻头在坚韧的钢管内壁缓缓推进,切削出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却足以致命的螺旋膛线。
其精度之高,足以让一根纤细的发丝顺畅无阻地穿行其间。
隔壁的装配车间里,老周正带着几个年轻徒弟,屏息凝神地调试着刚刚组装完成的“红旗”重机枪。
“哒哒哒……哒哒哒……”
清脆、短促、充满力量的点射声骤然响起,在山谷间荡起清脆的回音,宛如山雀欢快而充满杀机的鸣叫。
最让沈鸿这位留洋工程师也为之惊叹并深感自豪的,是一台完全由边区工人用“土智慧”和“洋轴承”结合攒出的“万能土铣床”。
——它的底座,是用一口废弃的巨大石磨盘改造而成,沉稳如山;
而它核心的传动部件,则嵌入了秦岭集团冒险送来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精密滚珠轴承。
这台外貌粗犷甚至有些丑陋的机器,在老师傅布满老茧的巧手下,竟然能精准无比地铣削出炮弹引信内部那复杂精密如同迷宫般的螺旋槽!
而他们借鉴太行山黑石崖兵工厂图纸、呕心沥血试制的“红旗”75mm山炮的关键炮闩部件,也正在这台“土宝贝”上接受最后的加工打磨,粗犷的炮身雏形已如钢铁巨兽般威严地矗立在装配区,静静等待着雷霆咆哮的时刻。
“沈工!沈工!前线急电!晋西北来的!”
通讯员挥舞着一张薄薄的电报纸,像一阵风般冲进机器轰鸣、热浪滚滚的车间,激动的喊声几乎要压过车床的咆哮。
沈鸿心头一紧,一把抓过电文,目光急速扫过那寥寥数行文字。
刹那间,这位向来以冷静沉稳着称的工程师,脸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光彩如同他车床上迸射的火花般耀眼!
他猛地抬头,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将积蓄已久的激动化作一声穿透厂房顶棚的呐喊:
“同志们!静一静!听我说!我们茶坊岭造的首批‘红旗’迫击炮——在晋西北前线——打响了!
首战告捷!把鬼子的重机枪阵地——彻底炸哑巴了!
打得漂亮!打得解气!和太行山黑石崖兄弟们造的炮弹一样顶用!一样要鬼子的命!”
“好——!!!!”
整个车间瞬间被震耳欲聋、足以掀翻屋顶的欢呼声淹没!
工人们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蹦起来,扔下工具,互相捶打着肩膀、后背,激动的泪水混着满脸的油污和汗水肆意流淌,在每一张饱经风霜却此刻焕发无尽光彩的质朴脸庞上肆意纵横。
张振华猛地跨前一步,用尽力气拍着沈鸿的后背,眼中同样泪光闪烁,声音洪亮地大笑道:
“好!好样的!沈工!你们边区人啊!
比这铁打的机器还要硬实!还要有股子拧不断的韧劲儿!”
这雷鸣般的欢呼声与钢铁机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无比雄浑的乐章。
它是献给那些穿越千里封锁线、勒进肩窝的桐木担子;献给那些浸透桐油、包裹严密、承载着希望的冰冷齿轮;献给那些在刺骨激流中死死守护“光明心脏”的坚毅身影;更是献给这片黄土地上每一个不屈的灵魂、每一颗为民族存亡而搏动的赤子之心。
——最炽热、最高昂的战歌!
多少年以后,当已经担任机电部部长的沈鸿和水利部副部长的张振华一起回到这个曾经与黑石崖兵工厂一同撑起赤色军队反击日军的武器大本营的时候,仍旧对今天的瞬间记忆犹新。
而此刻,远在西兰公路上,正艰难跋涉的李祥峪,仿佛心有灵犀般,下意识地又伸手,隔着粗布,轻轻抚摸了一下担子里那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油纸包裹。
一阵裹挟着黄沙的陕北高原的风,似乎正从北方的天际呼啸而来。
他嘴角微微上扬,悄然勾勒出一丝坚毅而充满希望的弧度。
他知道,这冰冷的钢铁齿轮,终将在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化为撕裂黑暗、驱除日寇的——滚滚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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