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关中通往黄陵的路上烈日如焚。
宜君大路上的土坷垃被晒得滋滋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喷出焦糊的烟气。
李祥峪和李来邦——这对从李港村出来的堂兄弟——肩上的桐木扁担深深勒进肉里,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钝痛。
汗水不是流淌,而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下巴颏儿“啪嗒、啪嗒”地砸在裤腰上,那粗布早已补丁摞着补丁,此刻又被洇开一片片更深的湿痕。
前方,宜君县的向导王大叔佝偻着脊背,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
牛车上,犁铧、锄头等铁器随着坑洼的路面叮当作响,在无边燥热的死寂中,敲击出唯一单调而沉重的节奏。
“祥峪娃,莫慌。”
王大叔没回头,嘶哑的声音被热浪裹挟,飘散在空中。
他那张古铜色的脸膛被毒日头生生晒蜕了皮,翻卷着,如同久旱龟裂的河床。
“咱这担子是给边区送农具的正经营生,老总们查了路条,翻翻筐子,也就放行了。”
李祥峪喉结滚动,闷声不响,只是咬牙将肩上仿佛千钧重的担子又往上耸了耸。
他和堂弟李来邦这一身破衣烂衫,是精心炮制的伪装,他们伪装成苏北逃荒难民。
他那略带吴语尾音的官话,此刻不再是身份的标记,反而成了穿越封锁线、混入边区的“护身符”。
自从被秦云吸纳进特战队,神秘的秦师傅就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嘱咐将他们交给警卫连副连长田慧炳和三大队大队长叶舒山,让“好好照顾”他们这群李港村来的生瓜蛋子。
只是这“照顾”,可能在田、叶二位铁汉的理解下,彻底走了样。
训练场上,别人收操解散,他们这群半大小子还得被“加餐”操练到月上梢头。
幸而农家子弟筋骨硬朗,又有些武术底子,这淬火般的苦楚反倒成了催熟的良药。
待到黄河花园口决堤,他们参与救援宿迁灾民时,李祥峪和李来邦已然凭着过硬的素质和在泥泞绝望中爆发出的韧劲,成了警卫连的排长。
此刻,警卫营主力连同新建的炮兵二连,羁留在台塬新城戍守。
而他们这几个“口音合适”的骨干,则背负起了一项更为隐秘且性命攸关的任务:
将一批从台塬新城进口的美式精密机床,拆解成零件,“化整为零”,利用最不起眼的伪装身份——难民、农民、货郎——渗透重重封锁,运抵数百里外的陕北安塞。
军统盘查站的哨兵,哪里分辨得出苏北与苏南口音的微妙差别?
这口音上的迷雾,成了他们最坚固的铠甲。
李祥峪眯起被汗水蛰痛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三十里铺那棵宛如地标的老槐树。
树下,青砖垒砌的岗亭在炽烈的阳光下灼灼刺目,“西兰公路盘查处”的木牌如同悬挂的符咒。
两个灰布军装的剿总士兵,嘴里叼着烟卷,枪托懒洋洋地拄在地上,烟圈袅袅上升,带着一丝慵懒的杀机。
王大叔看到值守的老兵的时候稍稍松了口气,加紧几步上前,陪着笑递上那卷被汗水浸透的路条。
“好乡党哩,又碰见你了!”
李祥峪将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撂在老槐树盘虬的根荫里,顺势蜷缩着蹲下,摘下破草帽有气无力地扇着风,一副筋疲力竭、只求片息安身的模样。
然而,他的右手却悄然攥紧了担绳——绳子上提前抹了厚厚的锅底灰,若被翻检,模糊的指印便能替他消去几分可疑。
“哪来的?”
一个年轻的兵用刺刀尖漫不经心地捅了捅牛车上的藤筐,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
“报告长官,宜君王沟湾村的,”王大叔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容,又摸索着掏出那张揉搓得如同咸菜干的路条。
“您瞅瞅,乡公所盖的红戳子清清楚楚。
莪们就是在台塬新城淘换点旧农具,运往边区那头卖,赚俩辛苦钱糊口活命。”
一个年纪稍长、面色黧黑的老兵凑近瞥了一眼路条,鼻腔里哼出一股白烟,目光鹰隼般扫过树荫下蜷缩的几人:
“嗯?那几个呢?干什么的?”
“嗨!苏北逃难过来的苦命人!”
王大叔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
“十几天前在路上遇着了,瞧着饿得只剩一口气,俺们正好缺人手挑担子,就搭个伙,也好让他们挣口嚼谷,活命呗。”
“难民?”年轻兵的刺刀顿住了,眼神里带着审视的狐疑。
“都往边区跑?倒是会挑地方!”他脸上写满怀疑。
老兵却不接茬,不动声色地将王大叔袖筒里滑过来的半包哈德门香烟揣进自己口袋,压低声音,带着点老乡的熟稔道:
“老王头,不是兄弟刁难,上头新下的死命令,这段日子查得紧,尤其往北边去的。
下回……可得多长个心眼。”
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李祥峪和李来邦身上刮过,那破衣烂衫上歪歪扭扭、针脚拙劣的补丁,如同条条干涸的泪痕——这正是李祥峪刻意模仿南京码头苦力磨损痕迹的杰作。
“掀开看看。”
老兵用下巴颏点了点牛车上最沉的那个筐。
王大叔应声而动,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农。
他利索地将筐里的农具一件件搬出,整齐地码在滚烫的青石板上:
犁头带着新鲜的、仿佛还带着地气的红泥;
锄刃在毒日头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连那柄断裂的木锨,断口处的木茬都显得粗粝崭新,像是刚被蛮力劈凿而成。
李祥峪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目光死死钉在那堆“农具”的最底层。
那是用三层厚油纸严密包裹、再用旧棉絮反复捆扎如婴儿襁褓的车床齿轮,正稳稳地沉睡在一块沉重的生铁犁镜之下,上面巧妙地覆盖着散乱的木柄和纠缠的草绳,从上方看去,严丝合缝,不留丝毫破绽。
“都是些土里刨食的笨家伙式,能有啥稀罕物件?”
王大叔故作憨厚地挠着后脑勺,主动撸起脏兮兮的袖子,露出手臂上大片深褐色、如同地图般的晒斑。
“长官您瞧,这仨月路上熬的,皮都贴骨头了,哪还有地方藏金掖银?”
老兵本就是宜君本地人,看着王大叔那张黝黑、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乡情已然占了上风,加之收了烟,更是懒得深究。
他甚至懒得弯腰,只用穿着破旧布鞋的脚,随意踢了踢李祥峪脚边的担子,眼角余光瞥见李祥峪正深深埋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饮泣(实则是屏住呼吸,强压紧张),一副被兵爷威严吓得魂不附体的可怜相。
老兵“呸”地一声,朝滚烫的地面啐了口浓痰,不耐烦地挥挥手:
“赶紧走!下回记着,去铜官办难民证!
过期了,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两人如蒙大赦,挑起担子刚挪出几步。
突然,那年轻兵猛地喊了一嗓子:“王德顺!”
王大叔身形瞬间僵硬如铁,脸上却像变戏法般瞬间绽开惊喜交加的笑容,猛地转过身,仔细看着年轻士兵的脸,片刻展颜笑道:
“哎呀呀!这不是前村王老三家的小子吗?啥时候出息了,穿上这身二尺半吃上饷银啦!
好小子,记性真不赖!
德顺是俺小名儿,按辈分,俺可是你正儿八经的二伯咧!”
“再往前五十里,就是边区地界了。”
老兵此刻语气反倒温和了些,随手扔过来一个军绿色、磕掉不少瓷的旧搪瓷缸子。
“拿着,前面溪沟有水,舀点灌灌肠子,路上别磨磨蹭蹭的。”
年轻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乡情击中了软肋,脸上戒备之色褪去不少,他转身飞快跑进旁边的营房,很快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子出来,不由分说塞进王大叔怀里:
“二……二伯,劳您驾,这个……这里面是三斤高粱面和一斤台塬新城盐厂加工的细盐,是我这月饷钱买的。
你知道我家穷,没啥好东西……您顺路……捎给我娘,就说……就说我在队伍里挺好,甭惦记。”
他的声音有点发哽。
“哎哟喂!孝顺!真是个好后生唻!”
王大叔接过袋子,眼眶竟真有些泛红,连声夸赞。
老兵接过袋子,稳稳放在牛车一角:
“行了行了,快走吧,趁着日头还没偏西。”
走出检查站视线之外足有一里地,李祥峪才感觉后背被冷汗彻底浸透,粘腻地贴在破褂子上。
腿肚子一阵发软,他索性一屁股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脱下那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用力磕着钻进里面的沙石。
王大叔抹了一把额头上混合着油汗、灰尘和方才紧张挤出的液体,掏出旱烟袋,哆哆嗦嗦点上,狠狠咂了一大口。
辛辣的烟雾缭绕中,他冲着李祥峪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
“还好这次遇到了乡党。
娃哩!刚才那呜呜咽咽的动静,学得可真像!
比俺见过的真逃荒的哭得还让人心尖子发颤哩!”
李祥峪没搭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隔着两层粗布,轻轻抚摸着筐里那硬邦邦的油纸包裹。
——冰冷、坚硬、棱角分明,透过布料传递来的,是千斤重担,亦是沉甸甸的、滚烫的希望。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无尽的黄土塬峁,投向更北的方向。
在那片沟壑纵横的陕北高原深处,安塞茶坊岭的山影轮廓仿佛已在热浪蒸腾的地平线上隐约浮现。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而坚定,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钉子,砸在滚烫的黄土地上:
“王叔,等这齿轮送到茶坊岭,进了机器的肚子……
那边的兵工厂,就能多造子弹,多造炮弹。
前线的同志们……就能多撂倒几个小鬼子!”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陕北安塞,茶坊岭。
一场静默而伟大的工业“革命”正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艰难孕育。
沈鸿站在一座刚刚落成、结构紧凑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中型火力发电站前。
钢铁的涡轮机开始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嗡鸣,如同大地深处苏醒的巨兽。
随着他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合上沉重的电闸——
“啪嗒!”“啪嗒!”“啪嗒!”
车间里悬挂着的几盏白炽灯泡,如同被施了魔法,次第亮起!
昏黄却无比坚定的光芒瞬间刺破了工棚的昏暗,清晰地照亮了斑驳土墙上那四个用红漆刷写、力透千钧的大字:“自力更生”!
他身后,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周师傅(工友们都叫他老周),那双布满老茧、与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此刻攥着扳手,指关节却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沈……沈工……亮了!真他娘的亮了!咱这土坷垃窝窝……真要变成能下‘铁蛋’的‘铁窝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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