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累的所有负面情绪——被戏弄的屈辱,被背叛的愤怒,对人性彻底的失望,以及对自己竟然还会产生“信任”的愚蠢的自我厌弃——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猛烈地爆发了。他彻底疯狂,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手段,金钱、势力、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力量,展开了血腥而彻底的报复。
最终,他将婉娘和她的同伙(那个馒头铺老板,以及他们背后的几个小角色),全部逼入了一处废弃已久、蛛网密布、杂物横陈的货仓。这里,即将上演一场黑吃黑的、残酷的最终厮杀。
货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投射下来,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柳三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生锈但沉重的铁棍,眼神空洞,却闪烁着如同濒死恶鬼般的凶光。婉娘此刻早已撕下所有伪装,手中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身法灵动如猫,眼神锐利。那个馒头铺老板,则挥舞着一把厚重的砍刀,因为恐惧和绝望而面目狰狞,吼叫着率先向柳三扑来。
“铛——!”
生锈的铁棍与厚重的砍刀猛烈碰撞,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空旷的货仓内回荡,溅起一溜火星。柳三侧身,以毫厘之差避开婉娘从侧面刁钻刺来的匕首,铁棍顺势借力一个横扫,带着凄厉的风声,精准地砸向老板的膝盖侧面。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老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抱着扭曲的腿疯狂打滚。柳三看都未看他一眼,铁棍如同毒蛇出洞,在婉娘因同伴倒地而瞬间失神的刹那,直点她持匕的手腕。
婉娘惊呼一声,手腕剧痛,匕首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远处的地上。她踉跄后退,背靠在一个堆满破麻袋的角落,脸上瞬间换上了那副我见犹怜的、属于“婉娘”的表情,泪水涟涟,声音颤抖:“阿四……不,柳三爷,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我是一时糊涂,我是被逼的!我对你是真心的,真的……”
“闭嘴!”柳三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厌恶和某种更深沉的绝望,“你们的每一句‘真心’,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他没有再用铁棍攻击她,而是猛地一挥,砸碎了旁边一个看起来颇为结实的木箱。箱子里装的似乎是劣质的香料粉末,顿时飞扬弥漫开来,迷住了婉娘的视线,让她剧烈地咳嗽,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他看着她在那片污浊的粉尘中挣扎,眼中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彻底死寂的、望不到边的荒芜。他打败了骗子,揭穿了谎言,赢得了这场丑陋的战斗,可他自己,却在这过程中,变得比他所憎恨的骗子更加空洞,更加远离“人”的模样。
他扔下铁棍,发出沉闷的响声。步履蹒跚地走到货仓一个巨大的破败窗口前,看着外面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灰蒙蒙的、毫无星辰的天空。这座城市,这个人间,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层层嵌套的骗局。每个人都在说谎,每个人都在戴着面具互相算计。他赢了所有的争斗,用更深的狡诈战胜了狡诈,用更狠的欺骗回击了欺骗,可最终,他输掉了一切——输掉了对人性的最后一丝期待,输掉了自己灵魂中可能残存的任何一点温暖。
地藏皇那宏大而平和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无穷的时间和空间屏障,再次在他灵魂的最深处幽幽响起,如同最终审判的叩问:
“可曾懂得?”
刹那间,无数被他刻意遗忘、或嗤之以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意识:被他用花言巧语骗走一生积蓄、最终投井自尽的老妪,那浑浊眼中最后的绝望死寂;被他设计坑害、导致生意破产、全家流落街头的商人,那妻儿老小抱在一起发出的、令人心碎的凄苦哭声;王魁拍着他肩膀时那虚伪的、充满算计的“真诚”眼神;婉娘依偎在他怀中时,那“清澈”眼眸背后隐藏的、与他同源的冰冷算计;还有那些因为他这样的人存在,而逐渐在世间筑起、日益高耸的信任壁垒,使得人心日渐冰冷,善意寸步难行……
那些他曾不屑一顾、认为“与我何干”的“愚蠢”和痛苦,此刻化作了亿万根闪烁着寒光的细针,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地刺入他灵魂的每一寸。他骗走的,哪里仅仅是那些冰冷的钱财?他夺走的是活生生的人赖以生存的希望,是支撑着人在世间行走的、人与人之间最温暖、最珍贵的连接纽带。
“啊——!”
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悔恨的哀嚎。这嚎叫,比在拔舌地狱承受业火焚身时更加凄厉,更加绝望,因为其中掺杂了无法挽回、无法弥补的、对自身罪业的彻底认知。他终于明白了,当“信任”这座连接人心的桥梁被彻底摧毁、践踏成齑粉之后,所谓的人间,与那永恒受苦、充满猜忌和背叛的无间地狱,又有何分别?甚至,更为可怖。
滚烫的泪水,仿佛积蓄了千百年,第一次从他这具经历了无数欺骗、早已干涸龟裂的灵魂眼中汹涌而出,顺着肮脏的脸颊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布满污秽的尘埃里,对着这空无一人的废墟,也对着那冥冥之中注视一切的神明,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忏悔,字字泣血:
“我懂了……我懂了!信任……信任不是愚蠢……是珍宝……是这世间最脆弱的琉璃,也是最坚韧的桥梁……是被我……被我亲手……砸碎的珍宝啊……”
“谎言……谎言毁去的,远不止钱财……是人心,是那点暖意……是让人能在这冰冷世间……继续活下去的……那点光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哭嚎着,忏悔着,仿佛要将前世今生所有编织的谎言、所有造成的伤害、所有泯灭的良知,都从灵魂深处彻底呕出来,清洗干净。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扭曲,然后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逐渐消散、崩塌。货仓、城市、灰蒙蒙的天空、那些欺骗与背叛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虚无。
他依旧跪在拔舌地狱那冰冷的炼刑台上,业火还在周围燃烧,散发着硫磺的刺鼻气味,执刑的铁钳依旧悬浮在侧,散发着森然寒光。但那曾经令他魂飞魄散的、蚀骨的灼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灵魂却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天空,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平静,再无半点怨毒与不甘。他望向前方那片曾映照出地藏皇身影的、无尽的虚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不仅是对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也是对自己这迷失了太久的灵魂,更是对这充满了无明与苦难的众生。
他明白了自己施加于人的痛苦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彻底明白了地藏皇让他经历这场轮回试炼的深意——并非为了施加更残酷的惩罚,而是为了点燃他内心深处那盏早已蒙尘的、名为“觉悟”的灯。
地藏皇的身影并未再次显现,只有那宏大、平和、仿佛蕴含着宇宙至理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词,又如同解脱的箴言,在这无间地狱的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苍穹中,缓缓回荡,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痴魂悟道,地狱亦空。”
“信任,是世间最脆弱的琉璃,也是最坚韧的桥梁。摧毁它,万物皆虚;守护它,无间亦可有光。”
“望你,谨记。”
余音萦绕在炼刑台,萦绕在无尽地狱的每一个角落,也深深地烙印在柳三那颗终于洗净铅华、初现本真灵光的魂魄之上。那关于“信任”重量的领悟,如同洪钟大吕的最后一声鸣响,穿透了无尽的轮回,在这片永恒痛苦之地,留下了充满希望与救赎的、无尽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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