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花园”事件，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七位德高望重或正值盛年的公民，以如此理性、如此决绝、又如此公开的方式“自主归零”，其引发的冲击波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将“死亡权利”这个沉重无比的议题，赤裸裸地抛在了整个文明面前。
欧文教授临终前那番关于“毕业典礼”、“生命意义”和“永恒牢狱”的言论，被零号客观记录并（在林风和伊芙琳的默许下）未加删减地在一定范围内流传开来。它们不再是地下教派的隐秘教义，而是变成了公共领域无法回避的哲学拷问。
社会舆论瞬间被撕裂了。
希望要塞的公共信息平台上，前所未有的激烈辩论席卷了每一个角落。支持者与反对者泾渭分明，情绪激动，言辞尖锐。
反对者的声音高昂而充满道德使命感：
“这是文明的倒退！是彻头彻尾的懦弱行为！”一位德高望重的传统伦理学家在公开论坛上痛心疾首，“我们刚刚战胜了灭绝的威胁，迎来了物质的极大丰富和生命的极大延长，他们却要主动放弃这来之不易的一切？这是对牺牲者的背叛，对生命本身的亵渎！”
“绝对不能立法允许！”一个拥有庞大信徒基础的、新兴的“生命礼赞教”领袖宣称，“生命是‘永恒金灯’与守护者赐予的最神圣礼物，自主结束生命是对这份恩赐的践踏！我们必须引导他们，用爱、用艺术、用新的追求去填补空虚，而不是打开‘自杀合法化’这个潘多拉魔盒！”
“想想那些还在与病痛挣扎的人！想想那些在‘大寂灭’中失去亲人、渴望多活一天的人们！”社交媒体上充斥着这样的声音，“他们拥有健康、拥有时间，却如此‘奢侈’地谈论虚无和意义？这是何等的无病呻吟！立法允许？那将传递怎样可怕的信号？”
许多经历过最黑暗年代、对生命有着近乎执着眷恋的老兵和幸存者，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和不解，认为这是对过往所有牺牲和奋斗的否定。
而支持“死亡权”的一方，声音同样坚定，带着一种清醒甚至悲壮的色彩：
“生命权包含选择如何以及何时结束生命的权利！”一位知名的自由主义哲学家撰文反驳，“当生命只剩下无尽重复的痛苦（无论是物理的还是精神的），当个体在清醒理智的状态下判定自己的存在已无意义时，强迫其继续存在，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残酷吗？”
“欧文教授他们并非懦夫！”一位曾是欧文学生的中年科学家在访谈中激动地说，“他们是先驱，是用自己的生命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我们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当生存不再是问题，我们为何而活？他们选择‘毕业’，正是对生命负责的表现！法律应当尊重这种基于理性的终极选择。”
“这不是鼓励自杀，而是赋予尊严！”一个由部分医护人员、心理工作者和“终末教派”温和转型者组成的“尊严终点联盟”提出他们的核心观点，“我们应该建立严格的审查和辅助程序，确保选择者是出于自愿、理性且长期稳定的决定，而非一时冲动或可治疗的精神疾病。这是文明对个体自主权的最高尊重，是摆脱原始生命观、走向更高级伦理形态的必经之路。”
“想想看，如果我们连结束的权利都没有，那这被无限拉长的生命，与被判了无期徒刑有何区别？”网络上一个广为流传的匿名帖子写道，“我们感激守护者带来的生存保障，但生存不应是唯一的目的。自由，包括离开的自由。”
民间的情绪也空前对立。朋友反目，家庭分裂，公共场合的争论时常演变为肢体冲突。社会秩序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种源于价值观根本对立的无形裂痕，在文明的肌体上蔓延。
希望要塞的议会大厅，更是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议员们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辩论从日出持续到日落，言辞激烈，互不相让。
“立法？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果不堪设想！会有多少一时想不开的人因此走上不归路？”
“不立法？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更多像欧文教授这样的人，用非法的、可能更危险的方式寻求‘解脱’？‘静谧花园’的悲剧还要重演多少次？”
“这是对文明根基的动摇！一个鼓励……或者哪怕只是允许公民自我了结的文明，还有未来吗？”
“一个连公民终极自主权都拒绝尊重的文明，才是没有未来的！这关乎自由，关乎尊严！”
伊芙琳作为执政官，承受着来自双方的压力。她深知这个议题的复杂性和深远影响，任何轻率的决定都可能将文明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她组织了多次专家听证会，召集了伦理学家、心理学家、法学家、社会学家乃至神学家，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但分歧依旧巨大。
林风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他穿梭于希望要塞的各个角落，有时出现在实验室与莉亚讨论技术问题，有时在港口与来自不同殖民地的普通人交谈，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用他那双洞察世情的异色眼眸，感受着这个文明在精神层面的剧烈挣扎。
他能感受到左臂的隐痛在这种社会性的集体焦虑中，似乎变得更加敏感。这并非力量的衰退，而是一种……共鸣。文明的痛苦，仿佛通过某种无形的纽带，传递到了他这个守护者身上。他想起欧文教授的话——“您无法，也不应，替我们赋予生命的意义。” 这句话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心头。
他拥有撼动星辰的力量，可以逼退高维存在，可以封禁黑暗，却无法回答这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问题：人，为何而活？
在一次高层闭门会议上，争论依旧僵持不下。伊芙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一直沉默的林风：“守护者，您的意见呢？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风。
林风缓缓抬起头，星眸中的光辉平静而深邃。他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提出了一个方案。
“我们，”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将选择权，交还给所有人。”
“交还？”伊芙琳疑惑。
“启动全民公决。”林风清晰地说道，“就《尊严死亡法案》进行全民投票。让每一个公民，亲自决定，我们这个文明，是否承认并保障个体在严格限定条件下的、自主选择结束生命的权利。”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全民公决！将如此重大、如此敏感的伦理法律问题，直接交由民意决定？这无疑是极其冒险的。万一结果是通过，意味着文明将走上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万一否决，则可能将那些深感“饱足”的灵魂推向更深的绝望，甚至引发新的社会动荡。
“这太疯狂了！”一位保守派议员惊呼，“民众的情绪现在极度对立，公决只会进一步撕裂社会！”
“但这也是最民主，或许也是最根本的解决方式。”一位支持法案的议员反驳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不应由少数精英来决定。”
伊芙琳沉思良久，看向林风：“你确定吗，林风？这可能会带来我们无法预料的后果。”
林风点了点头，左臂的隐痛仿佛在提醒他责任的重大。“我相信我们的公民。他们经历了毁灭，迎来了新生，他们有能力，也有权利，决定自己文明未来的伦理边界。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共同面对和承担。”
最终，在林风的坚持和部分议员的支持下，议会通过了启动全民公决的决议。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为奇特也最为沉重的一个月。
官方渠道客观、中立地提供了《尊严死亡法案》的详细草案，其中包括了极其严格的申请条件：申请人必须年满法定成年年龄并经过漫长冷静期；需通过独立的多位精神科医生和伦理委员会评估，确认其决定是理性、自愿且非冲动或可治愈抑郁症所致；必须存在“持续且难以忍受的、源于存在性空虚或特定不可逆精神痛苦”（而非法定生理疾病）；需经过多次心理咨询和替代方案探讨；甚至设置了亲属听证和公示期等环节。
整个社会仿佛进入了一场全民哲学思辩。街头巷尾，家庭餐桌，虚拟社区……所有人都在讨论生命、意义、自由与尊严。支持者和反对者都在竭尽全力地宣传自己的理念，但总体上，辩论逐渐从最初的情绪化对立，转向了更深入、更理性的探讨。
公决日终于到来。
在“永恒金灯”的照耀下，每一个符合条件的公民，都走向了遍布各殖民地的投票点。气氛庄重而肃穆，没有节日的喧嚣，只有每个人脸上凝重的思考。
林风和伊芙琳在希望要塞的中心投票站投下了自己的票。他们没有透露自己的选择，这是对公决精神的尊重。
投票结束后，是漫长的计票过程。整个文明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结果，在二十四小时后，由零号在全球网络上同步公布。
全息屏幕上，巨大的数字最终定格：
支持《尊严死亡法案》： 51.3%
反对《尊严死亡法案》： 48.7%
极其微弱的优势！
法案……通过了。
结果公布的那一刻，文明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后，支持者区域爆发出复杂的、带着泪水的欢呼，而反对者区域则是一片沉寂、失望甚至悲泣。
这不是一场胜利的庆典，而是一个沉重历史责任的开始。
伊芙琳站在宣告台上，她的声音通过网络传遍四方，带着执政官的庄严与沉重：
“根据全民公决结果，《尊严死亡法案》正式获得通过，将于三十个地球日后生效。”
“这不是对生命的轻视，而是对个体自由与尊严在终极层面的深切尊重和艰难探索。”
“这不是文明的终点，而是我们作为一个整体，在理解生命意义、平衡个体与群体权益的漫长道路上，迈出的至关重要、也无比艰难的一步。”
“法律提供了选择的可能性，但如何运用这种选择，依然是每个公民需要以极度审慎和负责任的态度去面对的个人命题。”
“无论你持何种立场，请记住，我们依然是命运与共的文明整体。尊重彼此的选择，关怀彼此的心灵，共同面对未来的所有挑战，才是我们前行的根本。”
法案通过后不久，第一位经过严格审核程序、最终获得“归零”许可的申请人出现了。他并非欧文教授那样的知名学者，只是一位普通的、经历了太多失去、感到灵魂已然疲惫的古历史档案管理员。
在指定的、充满安宁氛围的“生命终点驿站”里，在家人的陪伴（经过其本人同意）和公证人员的见证下，他平静地启动了合法程序。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终于得以休憩的释然。
他的“归零”，没有引发骚动，只有一种弥漫在整个文明中的、深沉的哀思与反思。
《尊严死亡法案》的通过，如同在文明的伦理图谱上划下了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界限。它没有解决“空虚危机”，甚至可能带来新的问题，但它标志着这个文明，在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过程中，不仅挑战了物质的极限，也开始勇敢地直面生命最本质的奥秘与困境。
林风站在观测窗前，看着远方浩瀚的星河。左臂的隐痛依旧，但他感觉到，文明的精神似乎经历了一场淬炼，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复杂。
允许死亡，或许，是为了让生存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值得珍惜。
文明的航船，在经历了物质和精神的两次巨大风浪后，载着对生命更深层次的理解，继续驶向未知的深空。前路，依旧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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