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动声色的询问，像一根刺，扎在了两人之间本就脆弱的平衡点上。接下来的几天，医疗站内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滞。沈清澜不再主动与他说话，除了必要的交流，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对过往的探寻和日常的诊疗工作中，那种专注带着一种隔绝外界的冰冷。
陆寒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她对着窗外失神时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看到她翻阅旧物时偶尔流露出的痛苦，也看到她刻意避开与他眼神接触的疏离。
他知道，那道由谎言和伪装筑起的墙，已经摇摇欲坠。她正在墙的另一边，用她的智慧和逐渐苏醒的记忆，一点点地凿击着。而他，躲在墙的阴影里，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每一次看到她因回忆而蹙眉，每一次感受到她无声的排斥，都像是在凌迟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不仅没能保护她，反而可能正在将她推向更深的痛苦漩涡——在她逐渐拼凑真相的过程中，独自承受被欺骗和过往伤痛的双重折磨。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继续隐瞒，是更深的罪恶。他不能让她在自我怀疑和拼凑的片段中继续煎熬。哪怕坦白的后果是万劫不复，是彻底失去这偷来的、短暂的靠近她的时光，他也必须承担。
这个决心，在又一个沉寂的夜晚，变得无比坚定。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窗棂，声音细密而绵长，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沈清澜房间的灯还亮着，她似乎还在整理白日里记录的医案，又或许，只是在对着那些勾起往昔的物件出神。
陆寒霆站在她紧闭的房门外，廊下的阴影将他高大的身形吞没。雨水带来的湿冷气息钻进衣领，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他抬起手，指节在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停滞在半空，微微颤抖。这扇门后，可能是他最后的审判。
最终，他还是轻轻敲响了房门。
“咚、咚。”
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沈清澜平静无波的声音：“谁？”
“……是我，林城。”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就在陆寒霆以为她不会回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清澜站在门内，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显然是刚从书案前起身。她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澜，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开口。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
陆寒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她，看着这张在梦中萦绕了十年、如今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容颜，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酸楚。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我……有话，想对你说。”
沈清澜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一些，示意他进来。
陆寒霆脚步沉重地迈进房间。屋内，油灯的光晕昏黄，将她纤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也照亮了桌上散落的些许纸张和那几本显眼的旧杂志。
他站在屋子中央，不敢靠她太近，仿佛自己周身都沾满了洗刷不掉的污秽。雨水顺着他未干的发梢滑落，滴在陈旧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仿佛那是一种亵渎。
“对不起。”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沈清澜握着毛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但她依旧沉默。
“我骗了你。”陆寒霆艰难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丝，“我不叫林城……我，是陆寒霆。”
终于说出来了。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尽管心中早已有所猜测，但当这个名字真的从他口中说出，被这熟悉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确认时，沈清澜的身体还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血色全无。
她猛地抬起眼，看向那个低垂着头、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男人。震惊、愤怒、被欺骗的屈辱、以及深埋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
果然是他！
果然是他！
陆寒霆感受到了她瞬间迸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与恨意，他的心如同被瞬间冻结。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她那双此刻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眼睛。
“我知道……现在说任何道歉都苍白无力。”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悔恨，“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我误解了你，用最愚蠢、最专制的方式……伤害了你，剥夺了你的自由，你的梦想……”
他看着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这是最后一眼。
“那些文章，是你才华的证明，我不该……不该毁了你的实验室，不该摔了你的奖杯……我不该强迫你，不该用婚姻禁锢你……我更不该……让你陷入那场‘意外’……”
他语无伦次，试图将所有的罪责都摊开在她面前，那些他午夜梦回反复咀嚼的罪行，此刻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他自己。
“我知道你恨我……你应该恨我。”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动着，声音哽咽，“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告诉你……对不起。为过去那个盲目、自负、残忍的陆寒霆……对不起。”
他坦诚了过去最深的误解与伤害。
将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等待着她的审判。
屋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
沈清澜站在那里，如同冰雕。
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
泄露了她内心如何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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