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使者的巡边队伍带着满腹疑虑离开了洱海,但留下的影响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持续扩散,尤其是在蒙舍诏内部。
剑南节度使府对洱海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原本倾向于支持蒙舍诏统一六诏以对抗吐蕃的战略,因那份语焉不详的“证据”和王使者报告中“宜多方羁縻,不可专恃”的建议,而暂时陷入了观望。
预期的唐廷赏赐和明确支持迟迟未至,这让蒙细奴倍感焦躁和羞辱。他原本计划借着唐朝的东风,一举压服其他各诏,巩固自己的继承人地位,如今却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而更让他恼火的是,那股针对他本人的、关于“勾结吐蕃”的恶毒流言,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尽管他严令追查,处决了几个“散布谣言”的士兵,却丝毫无法遏制暗地里的窃窃私语。恐惧和猜疑如同病毒,在军中蔓延。
这种不安定的气氛,很快影响到了蒙舍诏的朝堂。
以往,蒙细奴凭借其嫡子身份、军功以及(自以为的)唐朝支持,在朝中可谓一手遮天,大部分臣子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表露。
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一些原本就与蒙细奴或其母族不睦的贵族和老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唐朝态度的暧昧,王子声望受损,军中流言四起……这一切都意味着,蒙细奴并非不可挑战。
朝会上,开始出现一些不同的声音。
当蒙细奴再次提出要增兵边境,“严惩”那些“不服王化”的小部落时,一位资历颇深、掌管财政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反对:
“殿下,国库空虚,连年征战,民疲兵乏。如今浪穹诏已臣服,吐蕃虎视眈眈,实不宜再启战端,当与民休息,巩固边防为先啊。”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引得不少臣子暗暗点头。
蒙细奴脸色一沉,冷声道:“攘外必先安内!些许小部落阳奉阴违,若不加以惩戒,何以立威?其他各诏岂不效仿?”
这时,另一位以刚直着称的将领也出列道:“殿下,立威固然重要,但军心不稳,恐生肘腋之变。近日军中流言纷纷,皆指向……呃,皆是一些无稽之谈。当务之急,是澄清流言,稳定军心,而非贸然动兵。”
他虽未明说,但“流言”二字,已如一根尖刺,精准地戳中了蒙细奴的痛处。
“流言?”蒙细奴眼中寒光一闪,逼视着那名将领,“将军是在教本王如何治军吗?还是说,将军也信了那些宵小之辈的诽谤之词?”
朝堂之上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支持蒙细奴的臣子纷纷出声附和,指责反对者“怯战”、“惑乱军心”;而另一方则据理力争,强调“民生”、“稳定”。
争论从是否出兵,逐渐偏离,变成了派系之间的互相攻讦和意气之争。端坐在王座之上、许久不过问具体政务的诏主蒙卡拉,被吵得头晕脑胀,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够了!吵什么吵!细奴,出兵之事暂缓,先把你军中的事情料理干净!”
说完,竟是不顾蒙细奴难看的脸色,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堂神色各异的臣子。
蒙细奴站在原地,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父王最后那句话,像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让他“先把军中事情料理干净”?这分明是在质疑他的掌控能力!
退朝后,蒙细奴回到自己的府邸,暴怒地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他却找不到织网的人是谁!是那些老不死的臣子?是哪个躲在暗处的弟弟?还是……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本该死在乌兰河谷的……
他猛地想起戈乌,想起那个屡次带来“好运”却又诡异消失的哑巴奴隶。一丝模糊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怀疑掠过心头,但随即又被他否定了。一个卑贱的奴隶,怎么可能有如此能量?
但他心中的危机感却愈发强烈。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来人!”他厉声唤来最信任的暗卫头领,眼神阴鸷,“给我盯紧朝中那几个老家伙,还有我那几个‘好弟弟’的府邸!有任何异动,立刻报我!必要时……可用非常手段!”
“是!”暗卫头领领命,无声退下。
蒙舍诏的都城邓川,表面上依旧繁华平静,暗地里却已是暗流涌动,猜忌和恐惧在权力的高墙内滋生蔓延。蒙细奴开始更加依赖他的私人武装和暗卫系统,对朝臣和军队则充满了不信任。
而这种不信任,很快以各种形式反馈下去。原本就心存不满的将领受到更严密的监视,稍有异议便会遭到训斥或冷落;军饷和物资的分配,也明显向蒙细奴的嫡系部队倾斜。
裂隙,正在原本看似稳固的权力结构上,悄然蔓延。
远在裂谷巢穴的皮逻阁,通过阿蛮零星传回的信息和岩嘎等人偶尔冒险抓回的“舌头”,清晰地把握着都城内这微妙的变化。
“主人,蒙细奴似乎急了,他的暗卫活动频繁,抓了不少人。”岩嘎汇报时,眼中带着一丝快意。
皮逻阁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让他抓。他抓得越狠,离心离德的人就越多。”
他走到洞穴壁上刻画的地图前,目光落在浪穹诏的位置。母亲亚朵的那层血脉,或许可以开始下一步的利用了。蒙细奴的内部不稳,正是向外渗透、合纵连横的好时机。
“岩嘎,挑选两个最机灵、口才最好的人,要生面孔。”皮逻阁吩咐道,“让他们扮作流浪的巫师或者商人,去浪穹诏的边境部落……散播另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岩嘎问道。
皮逻阁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就说……蒙舍诏中,并非所有人都忘恩负义。仍有贵人,记得浪穹诏昔日流落他乡的王女,对其遭遇深感同情……或许将来,还有重逢之日。”
岩嘎似懂非懂,但坚决地点头:“明白!我这就去办!”
皮逻阁看着岩嘎离去,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邓川。
兄长,你越是疯狂地收紧控制,得到的沙子就流失得越快。
而你绝不会想到,真正撼动你根基的力量,并非来自朝堂,也非来自外敌。
而是来自你脚下,那最卑微的尘埃之中。
裂隙已生,只待时机,便可将其彻底撕裂。
喜欢南诏残魂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南诏残魂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