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河》
鸡叫第三遍时,孙岩又醒了。
窗外的老槐树把影子投在土墙上,像幅浸了水的墨画,晃晃悠悠地渗着潮气。他摸黑坐起身,指尖顺着锁骨往下滑,在左胸第三根肋骨处停住——那里有块微微隆起的骨突,像枚没长熟的茧,又像条蜷着的蛇,已经在他皮肉里盘了十四年。
七岁那年的夏夜总缠着他。玉米叶在胳膊上划开的口子还在渗血,裤腰里塞着的粗布巾被冷汗浸得发沉,身后是二柱子他们喊的“二胰子”,还有飞射过来的石子砸在玉米秆上的脆响。他拼命往前跑,胸腔里像揣着两只打架的兔子,一只想跳进村东头的河里闷死算了,另一只却缩成团,只想钻回姐姐那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衫。
父亲摔酒坛的声音总在这时候炸开。粗瓷碎片混着黄澄澄的酒液溅在地上,母亲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而父亲的咒骂裹着酒气撞过来:“养出你这么个怪物!”那些日子,他总躲在柴房里数蜘蛛结的网,数到第七张时,就听见父亲蹲在门槛上叹气,那声音比碎瓷片更割人。后来他才懂,父亲的咒骂不是刀子,是困在旱地里的农人对着老天撒泼,骂完了还是要跪下去求雨的。
第一次进医院那天,白墙晃得他头晕。b超机的探头在肚子上游走时,他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一道、两道……数到第七道,医生的声音飘过来:“两性畸形。”
这个词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混沌多年的世界。原来不是自己错了,只是身体里的河流岔了道。
“你愿意做男孩,还是女孩?”医生的问句悬在半空。
他望着诊室窗外,突然看见村东头河里的水花,看见父亲扛着粮袋走过晒谷场的背影,看见自己攥紧镰刀割麦时胳膊上暴起的青筋。“男孩。”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胸腔里那两只打架的兔子突然安静了,像终于找到同一条河。
护士端着托盘走过时,他盯着窗台上的塑料花发呆。江干部带来的拨款文件还放在床头柜上,红印章像团跳动的火苗。父亲昨夜攥着笔在纸上写“孙继文”,笔尖把纸戳出个洞,末了狠狠团成球,转身扔进墙角的搪瓷痰盂。拿起笔在“孙岩”二字上重重描了两笔:“咱就叫这名,从根上就是咱自家的名。”
“想啥呢?”父亲端着搪瓷缸进来,缸沿豁了个口。
孙岩没回头。窗外的柳树抽了新芽,嫩黄的芽苞像撒了把碎金子。“爸,”他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做完手术,能剃板寸不?”
父亲的搪瓷缸顿了顿,热水溅在手背上也没察觉。“能,”他声音有点哑,“等你好了,爸带你去镇上剃头,就剃二柱子那样的,利利索索。”
十四年来的雾好像在这一刻散了道缝。他想起在学校厕所里被人扒裤子时的羞辱,想起下雨天不敢和同学一起去河里洗澡的慌张,想起攥着镰刀割麦时,看见自己胳膊上暴起的青筋突然红了眼眶。原来那些日子里,两只打架的兔子早就想往同一条河里跳,只是他自己总把它们往两头拽。
护士来叫他的时候,晨光正爬上手术台的金属栏杆,镀了层薄薄的金。孙岩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接下来要挨十几次疼,像潮水漫过河滩,一波比一波凶。但没关系,等潮水退了,身体里那条蜷了十四年的蛇总会溜走的。
推手术室的门时,他突然笑了。以后再也不用蹲在茅房里等别人走光,再也不用在澡堂里裹着毛巾发抖,再也不用听见“二胰子”就往玉米地里钻。他要像父亲那样,扛着粮袋走过晒谷场,要像村里的半大小子那样,光着膀子在河里扎猛子,要让“孙岩”这两个字,带着他十四年的隐忍与期待,堂堂正正晒在日头底下。
手术灯亮起来的瞬间,他轻轻舒了口气。胸腔里那两只兔子终于并排坐下了,它们望着同一条河,河水正哗啦啦地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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