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冷馒头》
七岁那个夏夜的月光,总带着股玉米叶的腥气。孙岩蹲在灶台角落,手里攥着半个冷馒头,碱面没揉匀的硬块像小石子,硌得牙床一阵阵发麻。灶膛里的火星早熄透了,只有铁锅底部还留着点余温,他把冻得发僵的手指贴上去,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堂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闷雷滚进了狭小的土坯房。孙岩的肩膀猛地一缩,馒头差点从手里滑出去。是酒坛摔碎的声音,他太熟悉了——父亲的旱烟杆敲桌角是声,母亲纳鞋底的线穿过布层是声,而这种脆生生的碎裂声,总跟着父亲红透的眼睛和涨粗的脖子。
他屏住呼吸,听见父亲粗重的喘息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砸在自己耳朵里,像头被关进笼子的野兽在挣扎。以往这时候,刻薄的咒骂该像冰雹似的砸过来了——不如淹死在尿桶里——这些话他听了七年,早就像锅台上的油污,结了层硬壳。
可今晚不一样。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门缝里渗进来,黏糊糊的,像屋檐下融化的冰棱。孙岩悄悄挪到门后,借着灶膛透出来的微光,看见门板上那个破洞——是去年冬天父亲摔扁担砸出来的,边缘还留着木头的毛刺。
他把眼睛凑过去。
父亲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脊梁骨绷得笔直,却又在微微发颤,像根被狂风压弯的扁担。昏黄的油灯从梁上垂下来,把他的影子钉在土墙上,那影子抖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父亲的两只手使劲抹着脸,巴掌大的粗粝手掌蹭过脸颊、额头、下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脸上刮下来。可那些顺着指缝滚出来的泪珠子,怎么也刮不掉,砸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混着泼洒的酒液,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像谁把星星摔碎了。
造的什么孽啊......父亲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让娃遭这份罪......
孙岩的手指猛地收紧,馒头被捏出五个深深的坑。他想起下午在河边,王二婶叉着腰跟几个女人说:那孙家的娃,蹲在河边梳头呢,头发比丫头片子还长。想起李大叔在磨坊门口吐着烟圈:我家小子说,看见他在茅房里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这些话像田里的碎玻璃,平时踩上去只觉得硌脚,此刻却顺着父亲的哭声,扎进肉里去了。
屋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窗纸上,哗啦啦响,把那些没遮没拦的议论声也卷了进来。不男不女上辈子缺了德——这些字眼像冰碴子,顺着窗缝往屋里钻,落在孙岩的脖子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懂了。父亲摔的哪里是酒坛,分明是憋了七年的心疼。那些骂人的话也不是冲他来的,是父亲在跟老天爷较劲,跟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较劲。就像地里的玉米被冰雹砸了,庄稼人总得骂几句老天爷不长眼,可骂完了,还是得蹲在地里,把没断的苗一棵棵扶起来。
灶台上的馒头已经彻底凉透了,孙岩却咬不下去。他把脸埋在膝盖里,感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从眼角滚出来,掉进脖子里,和刚才贴铁锅的余温混在一起。原来大人也会哭啊,他想。原来那些看上去硬邦邦的男人,心里也有块软乎乎的地方,碰一下,就酸得掉眼泪。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把父亲的呜咽声盖下去了。孙岩慢慢抬起头,看见灶台上的豁口,那是母亲昨天炒菜时被铲子撞的。他把剩下的半个冷馒头重新攥在手里,这次没觉得硌得慌。也许明天天亮,父亲还会瞪着眼睛骂他,还会摔东西,但孙岩知道,那些声音背后,藏着一个男人说不出口的疼。
就像这冷馒头,看着硬,嚼碎了,也能品出点粮食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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