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门无声地滑开。
叶晚走进来的时候,陆寻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那本顾知行的旧散文集。窗帘拉开了一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长方形,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起舞。
他看得异常专注,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某个古典画派笔下神经质的学者。桌上,她上次带来的保温饭盒已经空了,旁边放着几支用过的抗生素注射器。
一切都显得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叶晚知道,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她能闻到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药味和旧书霉味的气息,那是一种属于囚徒的味道。
陆寻听到了动静,抬起头。他的眼神掠过她,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了她身后的门上,直到那扇门再次悄无声息地合拢,将这个白色盒子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的目光这才重新回到她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有进展?”他问,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
叶晚没有回答。她走到房间里唯一那张桌子前,放下手中的便携终端,动作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终端的外壳是哑光的黑色,没有任何标识,开机后,屏幕上亮起的也不是常规的操作系统界面,而是一片由无数代码流组成的、深不见底的瀑布。
“两个消息。”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经过了降噪处理,听不出情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你想先听哪个?”
陆寻合上手里的书,把它放到床头柜上,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猜,没有哪个是好消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你说对了。”
叶晚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一道道信息流在屏幕上飞速划过。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张巨幅的宣传海报上。
海报的背景是蔚蓝的天空和干净的城市剪影,一个面带微笑、眼神慈祥的家庭占据了中心位置。海报的最上方,是一行极具煽动性的标语。
“‘告别伤痛,拥抱新生——赵启明科技,为您净化记忆,重塑完美人生。’”叶晚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语气平淡,却像在念一份尸检报告。
她调出了更多资料。新闻报道、社交媒体的热搜话题、知名意见领袖的吹捧文章,像病毒一样瞬间铺满了整个屏幕。
“赵启明的‘记忆净化’计划,已经正式进入了公众视野。第一期临床志愿者招募,三天前在线上启动,你知道有多火爆吗?”叶晚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一组实时更新的数据跳了出来,那不断攀升的红色数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五分钟内,十万个名额被一抢而空。现在黑市上,一个名额的转让价,已经炒到了五十万。”
“他们的宣传攻势,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他们不提‘删除’或‘修改’,而是用了一个非常取巧的词——‘净化’。听起来就像是给你的灵魂做一次大扫除,把所有不好的、痛苦的、让你辗转反侧的记忆,统统扫地出门。”
她切换了几个视频片段。视频里,几个据说是首批体验者的“志愿者”,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如何摆脱了童年阴影、失恋痛苦、职场霸凌的折磨,重获新生。他们的表情夸张,用词恳切,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编排。
“这帮人不去演戏真是屈才了。”陆寻低声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奥斯卡都欠他们一座小金人。”
“民众就吃这一套。”叶晚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们把这个计划包装成了一项伟大的公益事业,一种能治愈全社会精神内耗的终极良药。现在社交媒体上,到处都是‘感谢赵总带我们走出阴霾’、‘这才是科技该有的温度’之类的论调。谁敢提出质疑,立刻就会被扣上‘何不食肉糜’的帽子,被狂热的粉丝追着骂。”
她关掉了那些令人作呕的宣传材料,屏幕再次恢复成冰冷的数据流。
“舆论造势已经完成了。他现在就是科技界的救世主,是行走人间的活菩萨。等他的技术彻底铺开,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所有人的‘大脑管家’。到那个时候,他想在谁的记忆里动点手脚,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甚至还会有一大群人主动排队,把自己的脑子送到他面前。”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赵启明这步棋,走得又高又狠。他根本没打算在阴影里躲一辈子,他要的是走到聚光灯下,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恩赐”。他要把非法的,变成合法的;把邪恶的,包装成伟大的。
“这算是……降维打击?”陆寻的声音有些干涩。
“算是。”叶晚点头,“我们在暗处和他斗得你死我活,他直接掀了桌子,跑到明面上,把自己塑造成了神。我们还在纠结于一个人的死亡真相,而他,已经在兜售所有人的‘永恒幸福’了。”
这就是那个在明的坏消息。一个几乎无法撼动的阳谋。
陆寻的视线越过她,望向窗外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他没有说话,但叶晚能感觉到,他周身那种玩世不恭的气场,正在一点点收紧,凝结成某种更危险、更坚硬的东西。
“那暗处的呢?”他终于开口问。
叶晚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第一个消息是让人愤怒,那第二个,则是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她的手指再次在键盘上飞舞,调出了一张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网络的正中心,是顾知行的名字和照片。从这个中心点,延伸出无数条细线,连接着他一生中各个阶段的同学、老师、同事、朋友。
但诡异的是,所有指向他二十五岁之前的线,全都变成了暗淡的灰色,末端连接着一个个被打了红色叉号的头像。
“我花了过去七十二个小时,试图重建顾知行早期的生活轨迹。重点是他进入文坛之前,也就是他还在从事神经科学研究的那段时期。”叶晚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疲惫。
“结果呢?”
“结果就是,那段历史,被人从这个世界上,物理抹除了。”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灰色的线条,每划过一条,就念出一个名字。
“李文博,他大学时期的导师,三年前全家移民海外,之后音讯全无,移民记录在数据库里查不到任何痕迹。”
“陈静,他研究生时期的学妹,也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论文的第二作者。五年前,她在一场离奇的登山事故中失踪,至今没有找到尸体。”
“还有他参与过的那个名为‘火种’的早期实验室,所有原始档案全部被列为最高机密,我动用了最高权限,也只能看到一堆乱码。实验室的旧址,现在是一家儿童乐园。”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得越来越快,语气却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面上行走,小心翼翼,却依旧能听到冰层下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碎裂声。
“所有和他早期研究有过交集的人,不是失踪,就是意外死亡,要么就是相关记忆被深度清洗过,一问三不知。他的过去,就像被人用一块巨大的橡皮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连一点铅笔印都没留下。”
叶晚停下了操作,双手撑在桌沿上。她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在那一刻,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观的塌陷。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单纯的凶手,也不是一个商业巨头。”她抬起头,直视着陆寻的眼睛,那双总是像精密仪器一样冷静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无法压抑的挫败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幽灵。一个能改写历史,能让活人凭空蒸发,能把真相变成一堆404页面的……幽灵。”
陆寻看着她。
看着她紧紧抿起的嘴唇,看着她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双手,看着她努力维持着冷静,但眼底深处却风暴肆虐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了老K的诊断,想起了自己梦中那片被强行挖空的、属于童年的雪花噪点。
那种被剥夺了过去的窒息感,那种深入骨髓的、记忆的痒痕。
原来,他和顾知行,早就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成了狱友。
“他不是幽灵。”
陆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湖面。
“幽灵不会留下痕迹。”他看着叶晚,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而一个把橡皮擦用得这么干净的人,恰恰说明了一件事。”
“他留下了满地的……橡皮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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