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带着他那一箱子破烂和满身的烟味走了,叶晚紧随其后。
门被关上,没发出半点声音,却像抽走了房间里所有的空气。
陆寻一个人坐在床上,老K那句“随时可能‘嘣’的一声,整个炸掉”的诊断,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一只永远也拍不死的苍蝇。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得跟石头一样。
“限定皮肤……呵。”
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声音干涩。刚才在叶晚面前那股子破釜沉舟的劲儿,此刻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疲惫的沙滩。
他是个窃贼,一个靠着在别人记忆里翻箱倒柜吃饭的家伙。可现在,他连自家后院的门都不敢推开,生怕一步踏进去,整个房子就塌了,把自己活埋。
这简直是2077年度最顶级的地狱笑话。
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里爬来爬去。他想做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让大脑从这种“待机等死”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他开始在这间小小的白色盒子里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这间安全屋干净得没有人气,除了床和桌椅,几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物件。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无意识地扫荡,最后,定格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本书。
一本纸页泛黄,书角已经磨损起毛的旧书。
那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之外,唯一带着点“过去”痕迹的东西。
陆寻走过去,拿起了它。
当看清封面上那几个烫金的、已经有些斑驳的字时,他差点没忍住直接把书给撕了。
《微尘与回响》。
作者:顾知行。
“操……”
陆寻喉咙里挤出一声低骂。这算什么?命运的恶作剧?还是老天爷觉得他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舒坦,非要上点强度,玩一把“你最恨的人,就是你唯一的娱乐活动”的极限挑战?
他拿着书,站在原地,感觉手里的东西不是纸,是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想立刻扔掉。
可最终,他还是没扔。
他回到了床上,靠着床头,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墨水和时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这本散文集,是顾知行尚未成名时的早期作品。文笔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的青涩和刻意雕琢,和他后来那些被奉为圭臬的、冷静克制到近乎完美的文字,完全是两个风格。
陆寻起初看得漫不经心,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出什么逼”的挑剔。
“……艺术的本质,并非对现实的完美复刻,而是选择性的遗忘。一位雕塑家之所以伟大,不在于他雕出了什么,而在于他剔除了什么……”
“狗屁不通。”陆寻在心里点评,“说得好像我偷东西前,还得先给你做个断舍离。”
他耐着性子往下翻,指尖划过那些印刷的铅字,感觉像在触摸一个陌生人的皮肤。
翻到中间,一篇名为《雾的仁慈》的文章,让他烦躁的眼神,第一次停住了。
“……我们这个时代,正陷入一种对‘高清’的偏执。我们用尽一切手段,记录、存储、备份我们的人生,试图对抗遗忘。我们渴望每一份记忆都像数字照片一样,可以被无限放大,永不失真。可我们忘了,记忆本身,是有生命的。”
“它不是被封存在琥珀里的昆虫,而是一幅被遗忘在雨中的水彩画。它的褪色、它的模糊、它的边界不清,才是它最真实、也最温柔的部分。强行留住它,让它永远鲜艳,是一种暴行。那不是爱,是囚禁。”
陆寻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手里的书页,仿佛有了千斤重。
那段被他窃来的、关于苏婉之死的凶案记忆,在他脑中轰然炸响。那份记忆,就是他妈的48K超高清蓝光原盘,每一个细节都锐利得像玻璃碴子,将他的理智割得鲜血淋漓。
而“基石”的逻辑,更是这段文字最极端的反面——视一切情感和模糊为“错误数据”,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纠错和格式化。
可写下这段文字的顾知行,却站在了这一切的对立面。
他竟然……懂得敬畏记忆。
这个发现,让陆寻感到一阵荒谬,以及一种更加诡异的熟悉感。
他,一个以盗窃记忆为生的人,比谁都清楚记忆的不可靠。他知道只要改变一个微小的细节,整个记忆的“味道”都会天差地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亵渎圣殿的贼,可现在,他发现这座圣殿曾经的主人,竟然和他有着相似的认知。
他像个疯子一样,开始飞快地翻阅整本书,贪婪地寻找着更多线索。
终于,在书的末尾,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短文里,他找到了另一段让他浑身冰凉的文字。
“……人的一生,会被无数故事定义。但最可怕的,是被同一个故事反复定义。当一段记忆过于强大,过于痛苦,它便不再是记忆,而是一座监狱。你会成为它永恒的囚徒,日复一日地在其中服刑,直到你忘了外面还有阳光,忘了你自己,也曾有过其他的模样。”
陆寻的手,停在了那句话上。
“记忆,是一座监狱。”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这一刻,顾知行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文学大师,不再是那个催生出他心魔的无辜受害者。
他变成了一个……预言家。
一个在悲剧发生很久以前,就精准地预言了自己未来命运的,清醒的预言家。
一个巨大的疑问,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陆寻的喉咙。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如此清醒、如此洞悉记忆本质的人,心甘情愿地走进自己预言的监狱,并把自己活成了一名至死不悔的囚徒?
是什么,让他从一个敬畏记忆流动性的诗人,变成了一个偏执地守护着一段“高清”记忆的疯子?
赵启明,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陆寻缓缓合上书,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死寂,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心中那片被恐惧和绝望占据的焦土上,第一次,长出了一棵名为“好奇”的、纤细却坚韧的幼苗。
调查的方向,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偏转。
他不再只是想从自己身上剥离那段该死的记忆。
他想知道,在那段记忆发生之前,顾知行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一幅水彩画。
而那场谋杀,又是如何变成一场瓢泼大雨,将这幅画,冲刷得只剩下一种颜色。
一种名为“绝望”的,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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