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的手指缓缓拂过收银台的边缘，木质台面被岁月磨得有些光滑，边角处甚至有一道熟悉的、被什么东西磕碰出来的小凹痕。
不是虚拟建模。那种细微的、未经设计的磨损，是数据难以完美复刻的生活印记。
他的心，又安定了几分。他开始在不算宽敞的店里慢慢踱步，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掠过每一处细节。
父亲王建国正蹲在角落里，默默地整理着空置的塑料筐。他的背影依旧宽阔，但脖颈处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硬的线条，清晰可见。
“爸，”王刚走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种久别重逢后的小心翼翼，“这筐……我帮您搬？”
王建国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摇了摇头：“不用，这点活儿。”他顿了顿，看了王刚一眼，“脸色不好，店里我看着，你去歇会儿。”
还是记忆中那样，话语不多，关心都藏在行动和简短的语句里。王刚鼻头微酸，连忙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向正在挑拣辣椒的母亲李秀兰。
“妈，这辣椒……今天不错吧？”他找了个由头搭话。
“可不是嘛，”李秀兰头也没抬，手上动作利索，“唉，就是这天，放不住，明天要是卖不完，又得折价……”她习惯性地开始絮叨起生意经，带着对生活的精打细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王刚静静地听着，这熟悉的唠叨，此刻听来竟如同天籁。他注意到母亲鬓角已有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手指因长期接触蔬菜和水而有些粗糙发红。
他转向正在门口肉摊前，熟练地挥着扇子驱赶苍蝇的岳母冯英。
“英妈，”这是他对岳母的称呼，“今天肉走得怎么样？”
冯英立刻转过身，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声音洪亮：“刚子醒啦？还行还行！都是几个老主顾。就是这天气热，鲜肉不好存，我寻思着下午要不要保本促销……”她思路活络，总是想着各种办法拉动生意。
王刚一边应和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她们。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叹息，都与他记忆深处，在那个艰难岁月里为他和小家撑起一片天的长辈们，完美契合。
他拖着步子走回小颖身边。她正背对着他，踮起脚，努力将最上一层货架上有些歪斜的瓶装醋码放整齐，动作间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的熟稔与麻木。
他额上的虚汗还没干，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小颖回头瞧见，话还没出口，眼神先黯了下去。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累死累活，人都不舒服了……也就刚够维持平常家用。”
他沉默着。小颖也不再看他，目光空空地落在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叹出一口气：“要是……要是这个月，能多赚一点钱就好了。”
王刚看着她愁苦的侧脸，心中一动，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担心，说不定你老公我是重生回来的，马上就要变成大富豪，带你们过上好日子了。”
话音刚落，腰间软肉就传来一阵熟悉的、被用力掐住的微痛。
“哎哟！”王刚下意识地低呼。
“让你胡说八道！”小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嗔怪，也带着一丝被他逗乐的笑意，“还重生，还大富豪，我看你是睡迷糊了！赶紧清醒清醒，想想晚上吃什么实在！”
这反应，这力度，这眼神……完全是他那个会因为他一点不切实际的话就“动手”，却又始终带着信任和依赖的小颖。
王刚揉着腰，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虚拟”的疑云，也在这真实的“家暴”和白眼面前烟消云散。
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象，来填充这份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我出去透透气。”他对小颖说了一句，便迈步走出了店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门口是熟悉的临时菜市场景象，嘈杂，喧闹，充满生机。
“刚子，醒啦？今天摘的番茄不错，给你留了几个！”
“王老板，今天有新鲜河鱼吗？”
“小王，来来来，尝尝我老家刚带来的李子！”
许多熟悉的面孔，热情的招呼，带着市井特有的淳朴和直接。王刚一一回应着，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空地上停着的那辆银灰色小面包车上。
车身布满了灰尘，保险杠有一处明显的凹陷，那是进货时不小心蹭的。车窗玻璃有些模糊，轮胎花纹也磨损得有些严重。
这辆破旧的小面包，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载着一家人难得的短途出游，还有无数次深夜独自坐在车里，为生计发愁的沉默……
那些曾经觉得苦不堪言的岁月，此刻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回望，竟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坚实的色彩。
他缓缓走到车边，伸手触摸那冰凉而粗糙的车漆。指尖传来的触感，与他脑海中关于“奋斗”和“家”的定义，彻底重合。
记忆的拼图，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完整。
他转过身，望向自家那间小小的“幸福果蔬”店铺。透过玻璃门，能看到父母和岳母依旧在忙碌，小颖正拿着本子在计算着什么，偶尔抬起头，向他这边投来一瞥。
阳光洒在店招上，也洒在他的身上。
王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2017年夏日午后温热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感觉到，那具属于年轻人的身体里，力量正在一点点苏醒，而那颗历经沧桑的老人心，正被眼前这鲜活、真实、充满烟火气的一切，缓缓注入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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