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深处的雨季,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雷和他仅剩的五个弟兄,像一窝被雨水泡烂了巢穴的蚂蚁,蜷缩在克钦寨子边缘那个漏风的竹棚里。
伤腿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发出一种腐败般的酸胀感,比枪伤本身更折磨人。
寨子给的草药糊糊止住了血,但没能驱散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意和无力感。
水生蹲在棚子口,望着外面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雨幕,眼神空洞。
“雷爷,咱们…就这么干耗着?”
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焦躁和迷茫,“岩甩头人那边,再没个准信了?”
王雷没吭声,用一块磨石反复蹭着那把克钦人给的、刃口已经卷了的柴刀。
蹭刀的声音沙沙响,像是在磨掉心里那点所剩无几的耐心。
他知道岩甩在等,等他们这帮残兵败将证明自己还有用,而不是纯粹的累赘。
两天前那场针对李文焕小舅子梭温的伏击,虽然成了,炸翻了梭温的吉普车,打死了几个护卫,但梭温本人被亲兵拼死护着逃了。
行动没能达到预想的震慑效果,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岩甩这两天露面的次数明显少了,送来的食物也变成了更寡淡的芋头糊糊。
“耗着,也比出去送死强。”
旁边一个叫老蔫的伤兵闷声说,他肋下的伤口还在渗液,“这鬼地方,至少…至少暂时没枪子儿追着屁股。”
这话引来一阵沉默。活着,成了最低也是最高的目标。
可这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活法,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这群老兵骨子里最后那点血性。
黄昏时分,雨势稍歇。岩甩终于来了,没带随从,一个人,脸色比天色还沉。
他没进棚子,就站在雨后的泥泞里,目光扫过棚内几张憔悴的脸,最后落在王雷身上。
“林子外面,风声紧了。”
岩甩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进死水,“李文焕的人,还有缅军的巡逻队,活动范围在扩大,离寨子不到三十里。
英国人好像又给了李文焕一批新家伙。”
王雷心里一紧。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黑石峒峒的覆灭,并没让这些贪婪的猎手满足,反而刺激了他们清理整片区域的胃口。
克钦寨子,也不再是世外桃源。
“头人有什么打算?”王雷放下柴刀,站起身,尽量让语气平稳。
岩甩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鹰:“寨子不能坐以待毙。但硬拼,是以卵击石。”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就有个‘生’的机会,看你们敢不敢要。”
王雷瞳孔微缩:“什么机会?”
“往北,穿过野人山核心区,大概十天的路程,有个叫‘勐卯’的坝子。”
岩甩压低声音,“那里有几股小的武装在活动,有被缅军打散的克钦反抗军,也有从景栋、果敢那边逃过去的华人小股部队,各自为战,乱得很。
但他们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
“缺一个能把他们捏合起来的‘名号’。”
岩甩一字一顿地说,“黑石峒峒林凡支队长的名号,在那片地界,还有点分量。”
王雷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他明白了岩甩的意思。
不是让他们去当炮灰,而是让他们去当……旗帜?去收编那些散兵游勇,在敌人的后方重新点起一把火?
“这…这能行吗?”
水生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们就这几个人,几条破枪…”
岩甩冷笑一声:“怎么?黑石峒峒出来的兵,就这点胆气?林凡当初拉起队伍的时候,人比你们现在多多少?”
他目光转向王雷,“路,我可以指给你们。
甚至,可以给你们找个熟悉山路的向导。
但能不能走到勐卯,能不能在那里站稳脚跟,拉起队伍,全靠你们自己。
成了,你们就有了和缅军、和李文焕周旋的本钱,也能减轻寨子这边的压力。
败了…”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们六条残命,和黑石峒峒最后那点残存的声望。
赢了,海阔天空;输了,尸骨无存。
棚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雨水从棚顶滴落的嗒嗒声。
老蔫和其他几个兵都看向王雷,眼神复杂,有恐惧,有茫然,也有一丝被这话语点燃的、微弱的光。
王雷感觉喉咙发干。他想起了林凡,想起主峰陷落前支队长那双决绝的眼睛。
林凡把军旗塞给他,不是让他带着弟兄们像老鼠一样躲在深山老林里苟延残喘的。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腐叶和湿土气息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
咳完了,他抬起头,迎上岩甩的目光:“我们需要地图,需要尽可能多的弹药和药品,还需要…需要证明我们身份的信物。”
岩甩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地图和向导,我可以提供。
弹药药品,寨子也紧巴,只能匀给你们一点。
信物…”他沉吟了一下,“林凡支队的人,就是最好的信物。
不过,我可以以克钦寨子头人的名义,给你们写一份简短的文书,证明你们的来历和意图。”
条件谈妥,岩甩转身离开,说明早出发前会把东西备齐。
夜幕彻底落下,竹棚里点起一小堆篝火,光线昏暗。王雷把岩甩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大家。
“雷爷…这…这太险了吧?”
一个年纪稍大的兵哆嗦着说,“勐卯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谁知道等着咱们的是帮手还是刀子?”
“留在这里就不险了?”
水生突然激动起来,年轻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发红,“等缅军或者李文焕摸上门,咱们就是瓮中之鳖!
与其窝窝囊囊死在这竹棚里,不如出去搏一把!支队长和那么多弟兄不能白死!”
“水生说得对!”
老蔫也咬着牙开口,“老子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黑石峒峒不能就这么没了!得有人把旗再竖起来!”
争论持续了半夜。恐惧和希望交织,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欲望碰撞。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王雷身上。
王雷看着跳跃的火苗,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林凡的身影,看到了黑石峒峒阵地上硝烟弥漫的天空。
他慢慢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面破损的军旗,旗帜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残破,却也更加沉重。
“咱们…没得选。”
王雷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留下,是等死。
出去,是九死一生。但这一生,值得搏。”
他将军旗紧紧攥在手心,“为了支队长,为了死去的弟兄,也为了咱们自己…这趟勐卯,必须去!”
他环视着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却同样写满风霜和决绝的脸:
“怕死的,现在可以留下,寨子或许还能容个把人。不怕死的,明天一早,跟我走。”
没有一个人选择留下。
第二天拂晓,雨停了,山林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
岩甩派人送来了一张手绘的简陋地图、一小袋糙米、几块盐巴、有限的几份伤药,以及一张盖了不知名印记的树皮纸。
向导是个沉默寡言的克钦老猎人,叫岩当,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像山泉一样清澈锐利。
王雷六人,加上向导岩当,一行七人,告别了短暂栖身的克钦寨子,再次踏入了危机四伏的原始丛林。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逃亡和躲藏,而是向着敌人腹地,向着未知的险境,主动进发。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前方的密林深不见底。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黑石峒峒的旗帜虽然残破,却在这一刻,于这七个人的心中,无声地再次飘扬起来。
一场更加艰难、也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就在这湿漉漉的晨雾中,悄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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