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嗣的马车,极尽奢华。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燃着龙涎香,小几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蜜饯果脯。
一路上,柳承嗣极尽“地主之谊”,指着窗外,口沫横飞地介绍着。
“世子爷您看,这便是洛都最有名的同福楼,他们家的炙烤羊腿,那是一绝!”
“世子爷,那边,那边是珍宝阁,里头的古玩字画,不比京城的差!”
秋诚只是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偶尔从鼻子里发出一两声“嗯”、“哦”,敷衍至极。
柳承嗣见他兴致缺缺,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他一咬牙,马车恰好拐过一条街,一股浓郁的、脂粉与熏香混合的奇异香气,便从半开的车窗飘了进来。
柳承嗣的精神猛地一振。
“世子爷!”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神秘兮兮,“咱们......快到了!”
秋诚缓缓睁开了眼。
他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窗外。
只见这条长街,与洛都其他地方的端庄古朴截然不同。
街道两旁,尽是些三层高的朱红色阁楼,飞檐翘角,挂满了色彩艳丽的纱幔与大红灯笼。
即便是在这朗朗白日,依旧能看到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朝着下方的行人,巧笑嫣嫣,挥舞着手中的香帕。
空气中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熏得窒息。
秋诚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看不起这种地方。
在前世,这叫红灯区。
在今生,这叫烟花柳巷。
无论叫什么,都改变不了其藏污纳垢的本质。
他厌恶这里女子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厌恶她们身上那廉价的香粉气,更厌恶她们那种将灵与肉一并出卖的轻贱。
就算是那些故作矜持、自诩卖艺不卖身的所谓“清倌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标价更高、包装更精美的货物罢了,一样的令人作呕。
然而,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这里......瞧着倒是热闹。”
“何止是热闹!”柳承嗣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兴奋得直搓手,“世子爷,这便是洛都,乃至整个江南,都赫赫有名的‘销金窟’——平康里!”
“而咱们今日要去的,便是这平康里中的魁首——红袖招!”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座尤为气派的阁楼前。
这座楼高达五层,全由金丝楠木打造,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门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竟是汉白玉雕的。大门上,一块黑底金漆的巨匾,龙飞凤舞地写着“红袖招”三个大字。
柳承嗣显然是这里的常客,马车刚一停稳,便有眼尖的龟奴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呦!这不是柳大少爷么!您今儿个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姐儿们都念叨您呢!”
“去去去!”柳承嗣不耐烦地挥挥手,得意洋洋地指着身后的秋诚,“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见过秋世子!今儿个,我是特地陪世子爷来散心的!”
那龟奴一听“世子”二字,腿肚子都哆嗦了一下,连忙跪趴在地上: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您里边请,妈妈早就在天字一号的牡丹亭备好了酒宴,就等您大驾光临了!”
秋诚负手而立,望着这栋金碧辉煌、实则污秽不堪的建筑,心中那股厌恶感,愈发强烈。
他浑身都不自在。
柳承嗣却乐在其中。
他以为,似他这等纨绔子弟钟爱的地方,秋诚这位更高阶的纨绔,定然也喜欢。
“世子爷......请!”柳承嗣一瘸一拐地,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秋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面无表情地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红袖招”的内里,更是别有洞天。
一入大堂,便是一片酒气熏天、靡靡之音不绝于耳的景象。
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铺着猩红色地毯的舞台,几个身着薄纱的舞姬正扭动着腰肢。
四面八方,则是环绕的包厢与散座,此刻已是高朋满座。
洛都城里有头有脸的纨绔子弟,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搂着各自相熟的妓女,呼幺喝六,掷骰行令,好不热闹。
空气中,混杂着酒色、熏香、汗水与女人的脂粉气,形成一种黏腻而堕落的氛围。
“哎呦!我的柳大少爷!您可算是来了!”
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扭着水蛇腰迎了上来。
她便是这“红袖招”的老鸨,人称“红妈妈”。
“红妈妈,今儿个的宴席,可都妥当了?”柳承嗣熟门熟路地问道。
“妥当!妥当!”红妈妈一双精明的眼睛,早就在秋诚身上转了八百个来回。
“这位......想必就是京城来的贵客吧?哎呦,真是......一表人才,龙凤之姿啊!”
“少废话!”柳承嗣得意地一摆手,“这位,乃是当朝成国公府的秋世子!”
“今儿个,把你们这儿的头牌花魁,都给小爷我叫出来,好生伺候着!若是怠慢了世子爷,小爷我拆了你这红袖招!”
“是是是!”红妈妈一听是国公府的世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奴家这就去安排!”
柳承嗣拉着秋诚,在牡丹亭的主位坐下。
这包厢的位置极好,正对舞台,又用一层薄薄的珠帘隔着,既能看清场中景象,又添了几分私密。
很快,柳承嗣的那群狐朋狗友也闻讯赶来。
“哎呀,承嗣!你可算来了!”
“听说你前几日得罪了贵人,腿都折了?哈哈哈,哪阵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滚蛋!”柳承嗣见着这群兄弟,腰杆都挺直了几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京城成国公府的秋世子!”
那群纨绔一听,脸上的嬉笑之色顿时一敛,纷纷上前,恭敬地行礼。
“久仰世子大名!”
“世子爷能来我洛都,真是......蓬荜生辉!”
秋诚只是坐在那里,面色冷淡,对这些人的敬酒,也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杯,连唇都未沾。
他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让整个包厢的气氛都有些凝固。
——呃......不是逛青楼吗,秋世子怎么是这般表现?应该不会不喜欢的啊......
柳承嗣只当他是京城贵胄,天生高傲,不屑与他们这些地方纨绔为伍,心中虽有些尴尬,却也愈发觉得有面子。
看,连世子爷都肯跟我来,你们这群废物,行吗?
他连忙打圆场:“哈哈哈,世子爷......他性子冷,不喜热闹。咱们......咱们自便,自便!”
酒过三巡,宴会 正式开始。
红妈妈拍了拍手,丝竹之声一转,变得愈发缠绵悱恻。
“诸位爷,”红妈妈高声喊道,“今儿个,咱们‘红袖招’的十二金钗,齐齐亮相!姑娘们,还不快出来,给爷们请安!”
只见一群打扮得环肥燕瘦、各具风情的女子,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几个尤为出色的,缓缓登台。
为首的几个,正是洛都里艳名远播的几位花魁。
“......是映雪姑娘!”
“......还有怜香姑娘!”
......
“天呐,连轻易不出阁的阮香姑娘都来了!”
台下的纨绔们,几乎瞬间沸腾了!
柳承嗣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指着台上那个身段最为妖娆的女子,对秋诚道:
“世子爷,您看!那个就是映雪!活儿......咳咳,我是说......舞跳得最好!”
秋诚冷眼旁观,只觉得这群人,与那发情的牲畜,毫无二致。
很快,那些花魁与相熟的妓女,便各自寻了相熟的恩客,或是在席间穿梭,陪酒嬉笑。
柳承嗣的老相好映雪,扭着腰肢便坐到了他的怀里,娇嗔道:“柳爷,您好狠的心,这都多久不来看奴家了......”
“......小宝贝儿,这不是来了么!”柳承嗣得意忘形,大手便不老实起来。
而那位被众星捧月、压轴出场的阮香姑娘,则在红妈妈的示意下,莲步轻移,径直走进了秋诚所在的牡丹亭。
这阮香,生得确实有那么几分姿色。
她不似旁人那般艳俗,穿着一身素雅的湖绿色罗裙,怀中抱着一把琵琶,眉宇间带着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
她便是秋诚心里,那种故作矜持的清倌人。
她走到秋诚面前,盈盈一拜,声音如出谷黄鹂:“贱妾阮香,见过世子爷。”
“世子爷万福......不知......贱妾可有荣幸,为世子爷......满饮此杯?”
她心里可要乐坏了,这要是勾搭上如此贵人,以后怎么着也少不了好处。
——这世子爷看着年纪小,尚是青涩稚嫩,没准儿老娘一勾搭,就把他给迷得欲罢不能,说不定还有乐呵呵地给老娘赎身!
——要是能进了国公府......呵呵,那可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她说着,便端起一杯酒,很自然地,便要往秋诚身边依偎过去。
那衣袖似有若无地,便要蹭上秋诚的手臂。
这本是她们惯用的伎俩,欲拒还迎,最是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然而,她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尚未碰到秋诚的衣角——
“滚开!”
一声冰冷刺骨的斥喝,陡然响起!
秋诚眼中那积蓄已久的厌恶,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猛地一挥袖,一股劲风扫过。
“啪嗒!”
阮香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她整个人,也被那股劲风震得连退了三四步,一脸煞白,惊恐地看着秋诚,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泣。
整个红袖招大堂,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下,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牡丹亭。
柳承嗣怀里还搂着映雪,整个人都僵住了。
“世......世子爷?”他结结巴巴地站起来,“您......您这是......怎么了?”
他以为秋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习惯。
毕竟阮香是清倌人,架子大,或许是哪个地方没伺候到位?
“世子爷,您别生气啊!”柳承嗣还想打圆场,“阮香她......她不懂事。要不,我给您换一个?换映雪!映雪最会伺候人了!保证您......”
他话未说完,秋诚已是霍然起身。
“柳承嗣。”
秋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柳承嗣的心脏猛地一缩。
“混账东西!”
秋诚一字一顿,声色俱厉:
“你可知罪!”
“啊?”柳承嗣彻底懵了,他下意识地跪了下去,“世......世子爷......小弟......小弟不知......不知何处得罪了您啊?”
“好一个不知!”秋诚怒极反笑,他指着这满堂的污秽,厉声责斥道:
“带本世子来这种地方就罢了,你......竟还真想着给本世子招妓不成?”
“我秋家家风端正,世代忠良,门下子弟,从不来这藏污纳垢之所!”
“你!却将我诳来此地!玷污我秋家门楣!柳承嗣,你好大的狗胆!该当何罪!”
这雷霆之怒,直接把柳承嗣给吓傻了。
他脸色煞白,抖如糠筛,裤裆处,竟是隐隐传来一阵骚臭......他,竟是吓尿了!
他哪里知道,这世上......当真有男人,不爱玩妓女?
尤其是秋诚这等身份的贵公子,不该是......妻妾成群,风流成性的吗?
他怎么会知道。
秋诚,从他柳承嗣说出要去“好去处”的那一刻起,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之所以会来,之所以会忍受着那令人作呕的香气,之所以会冷眼看这群人表演......
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刻罢了。
他要的,就是柳承嗣的“好心”引荐。
他要的,就是这满堂的“人证”。
他要的,就是将这个“诳骗世子、引诱其堕落”的罪名,死死地钉在柳承嗣的头上!
这便是他挖的坑。
而柳承嗣这个蠢货,就这么兴高采烈地,自己跳了进来。
牡丹亭内一语惊雷。
秋诚那一声“该当何罪”,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柳承嗣的天灵盖上。
他那点酒意,那点色心,那点虚荣,在这一瞬间,被骇得烟消云散,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他......他是故意的!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恐怖的念头,猛地蹿上了柳承嗣的心头。
他分明是给自己挖坑!
从一开始在宅邸里的冷茶,到路上故作矜持的敷衍,再到方才的不动声色......全是在等这一刻!
他若真是家风端正、不近女色,又怎会明知这是青楼还肯踏进来?
他若真是被诳骗,又怎会等到现在才发作?
他什么都知道!
柳承嗣分明能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被耍弄的耗子,被这只看似慵懒的猫,一步步逗引着,叼进了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玷污秋家门楣”......
这顶帽子太大了!
柳承嗣知道,自己今天若是辩解一句,说“世子爷你也是自愿来的”,那便是当众顶撞,罪加一等。
若是不辩解,便是坐实了自己“诳骗、引诱”朝廷贵胄的重罪!
这是一个死局。
他看着秋诚那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桃花眼,所有的侥幸与怨毒,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最原始的恐惧。
他不敢违逆。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那点小心思,为何会在此人面前,显得如此拙劣而不堪一击。
“世子爷......世子爷饶命啊!”
柳承嗣那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他拼了命地想磕头,可那两条不听使唤的伤腿,却让他只能狼狈地在地上蛄蠕。
“小弟......小弟再也不敢了!我是猪油蒙了心!是混账!求世子爷......求世子爷看在家父......还有郑大人的面子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洛都第一纨绔”的嚣张气焰。
然而,秋诚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他只是冷哼一声,厌恶地拂了拂那根本未曾被碰到的衣袖,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天底下最肮脏的秽物。
“不知所谓。”
他丢下这四个字,便再不看那满堂的惊惶与狼狈,转身便走。
“世子爷!世子爷您别走啊!”
柳承嗣见他当真就这么走了,吓得魂飞魄散。
他知道,若是让秋诚就这么含怒而去,他爹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便要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跪求抱住秋诚的腿。
可他忘了,他那两条腿,还是断的!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肉响。
柳承嗣整个人因为发力过猛,又失去了平衡,竟是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那片狼藉的酒水与碎瓷片之中。
“哎哟!”
“柳少爷!”
那群狐朋狗友,连同老鸨、龟奴,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围了上去。
可秋诚的脚步,未曾有半分停顿。
他穿过那依旧弥漫着脂粉与酒气的大堂,如同穿过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道月白色的背影,在红袖招奢靡的灯火映照下,显得那般孤高,又那般冷酷。
......
当夜,柳府。
柳承嗣是被两个小厮架着送回来的。
他一路上,魂不守舍,面如金纸。
那张本就浮肿的脸,在方才那一摔之后,又添了几道血痕,裤裆处更是湿了一片,散发着难言的骚臭。
柳传雄正在书房焦急地踱步,他本是等着儿子带回“世子尽兴”的好消息,却不想,竟是等回了这么一个丧家之犬。
“爹......爹......”
柳承嗣一见到柳传雄,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闭嘴!”柳传雄见他这副德行,心中已是咯噔一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屏退左右,房门紧闭。
在父亲的盘问之下,柳承嗣哪里还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将今日从“冷茶”到“红袖招”,再到秋诚那番雷霆震怒,一五一十地,全都招了。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柳传雄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铁青的灰败。
当柳承嗣说到秋诚那句“玷污秋家门楣” 时,柳传雄的身体,猛地一晃。
“啪——!”
一声脆响,根本不是茶杯,而是柳传雄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柳承嗣的脸上!
“孽——障——!”
柳传雄气得浑身发抖,那双精明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暴怒与恐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一脚踹在柳承嗣的伤腿上,那力道之大,竟让柳承嗣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嚎。
“我让你去巴结!我让你去伺候!谁让你自作聪明,带他去那种地方的!”
“你腿都断了,还敢去逛青楼! 你......你......”柳传雄指着他,气得话都说不囫囵。
“爹!我以为......我以为他会喜欢的啊......”柳承嗣哭着辩解,“天底下的男人,哪有不......”
“你以为?!”柳传雄又是一脚,“你拿你那猪脑子去想别人的心思?你是什么东西?他是什么人物!”
“他那是挖坑给你跳!你还真就一头栽进去了! ‘诳骗世子,引诱堕落’,这罪名传出去,我柳家......我柳家在洛都,还要不要立足!那郑知府,还要不要这门亲事!”
柳传雄越骂越怕,越怕越怒。
他知道,秋诚这是在敲打他。
敲打他昨日在宴席上,那点不该有的“联姻” 幻想!
“来人!”柳传雄怒吼道。
“把这个孽障......给我拖回他院子!关了禁闭!”
“从今日起,没我的命令,一步也不准踏出房门!”
“......婚事定下之前,再敢给我惹是生非,我......我亲手打断他第三条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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