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月华如水,将西墙的马头墙勾勒出一道清冷的银边。
陈簌影那一声轻巧的落地,在寂静的夜里,便如同一片叶子坠入深潭,虽轻,却足以惊破满池的清梦。
她僵在那里,一手还保持着落地的姿势,另一手背在身后,脸上那点“得胜归来”的小小得意,在看清面前两人时,尽数化作了尴尬与窘迫。
尤其是,当她对上秋诚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时,一张小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根。
“我......我我......”
“世子爷......”杜月绮忍着笑,往秋诚身边靠了靠,那双妩媚的眸子在陈簌影身上打了个转。
“这可真是......好俊的轻功。咱们这国公府的门槛,莫不是太高了些,竟劳得陈姑娘翻墙而入?”
她这声“陈姑娘”,叫得阴阳怪气,分明是在取笑她这身夜行衣。
陈簌影的脸更红了。
她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这真是丢尽了狐影门的脸!
自己明明是这里的客人,吃他的住他的,怎地还跟做贼一样?
她心中连连叫苦,这当贼的习性,真是深入骨髓,一时半会儿竟是改不过来了!
“我......我那是......”她眼珠一转,急中生智,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是在练功!”
“练功?”杜月绮挑了挑眉。
“对,练功!”陈簌影立刻顺杆爬,说得理直气壮。
“这几日跟着你们东奔西跑,都荒废了功课!我们狐影门的功夫,一日不练手生。”
“我方才,就是在绕着这宅子跑圈,熟悉地形......啊不,是舒展筋骨!对,舒展筋骨!”
她生怕二人不信,还特意在原地蹦跶了两下,摆出一个自以为很专业的起手式。
秋诚被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逗乐了。
他自然猜到,这小丫头是去哪里胡闹去了。
不过,想来她也不会挑事的,只要不出事就好。
他也不点破,只点了点头,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甚好。身在洛都,也不忘根本,簌影这番勤勉,当真是我辈楷模。”他慢悠悠地说道。
“只是这墙头毕竟高耸,夜露又重,万一失足摔了,岂不可惜?下次若要练功,不妨白天在院子里练,也让大家伙儿都开开眼。”
“呃......”陈簌影被他这番话噎得半死。
白天在院子里练?那还叫狐影门吗?
“公子说的是,我......我下次注意。”她讪讪地收了架势,恨不得赶紧溜走。
“好了,夜深了,快回去歇着吧。”秋诚挥了挥手,“明日,或许还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是!”陈簌影如蒙大赦,一溜烟地钻进了西厢的客房,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子“逃之夭夭”的仓皇。
杜月绮看着她的背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丫头,倒是个活宝。世子爷,您就这么信了她的鬼话?”
“信与不信,有何分别?”秋诚转身,朝正堂走去,“她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她去吧。”
说实话,这谎言水平未免也忒差了点儿。
这要是真的,那薛绾姈怎么不着急?
嘶~说起来,她们两个除了轻功,功夫水平确实不很到家来着。
这狐影门就算以轻功着称,也不能完全不教别的吧......
杜月绮望着秋诚的背影,眼波流转。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位世子爷了。
他似乎对身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却又给足了她们空间,这份收放自如的掌控力,远非一个不到二十的青年所能拥有。
......
正堂之内,烛火通明。
薛绾姈早已等候多时。
她不似师妹那般跳脱,一身淡紫色的罗裙,安安静静地坐在梨花木椅上。
她面前的茶水已经换过一巡,显然是等了许久。
见秋诚与杜月绮并肩而入,她连忙起身,那张风情万种的俏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关切。
“公子,您回来了。”她的声音天生带着一股子酥媚,此刻染上了忧色,更是我见犹怜。
“今夜的宴席......郑知府他们,可有为难您?”
她虽是江湖儿女,却也知晓官场险恶,秋诚孤身入这洛都龙潭,她心中着实是捏了一把汗。
“一群土鸡瓦狗罢了,能奈我何?”秋诚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在主位上坐下。
杜月绮熟稔地为他斟上新茶,又给薛绾姈续了水。
秋诚喝了口茶,润了润在宴席上说了半宿话的嗓子,这才抬眼看向薛绾姈:“无甚大事。不过是互相吹捧了几句,顺道定了郑家小姐和柳家那个废物的婚事罢了。”
他将其他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仿佛只是赴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酒宴。
薛绾姈听他语气轻松,提到柳承嗣时更是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心中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她对秋诚的崇拜与爱慕,早已在平安镇的连番变故中生了根。
在她眼中,眼前这个男子,便是无所不能的。
“倒是你那边,”秋诚放下茶杯,神色转为肃然,“今日......可还顺利?”
这才是今夜的重头戏。
薛绾姈闻言,神情也立刻凝重起来。
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回公子的话,一切顺利。”
原来,在秋诚赴宴的同时,薛绾姈亦没有闲着。
她仗着狐影门登峰造极的潜行之术,趁着夜色,潜入了防卫最松懈的柳府与郑府。
“如公子所料,”薛绾姈细细禀报,“今夜两府上下,所有的精锐护卫,几乎都调去了前厅与宴会各处要道,以防生变。
”“至于后宅......尤其是书房库房重地,反倒是空虚得很。”
“我先去的是郑府。”她条理清晰地叙述道,“郑竹此人,极为谨慎。他的书房里,一应陈设皆是中规中矩。”
“我翻遍了所有的书架与暗格,除了些圣贤文章和寻常的官样文书,再无他物。”
“那些信笺,我也一一查验过,皆是与同僚间的正常往来,并无一字提及平安镇,更别说与三皇子有何私交了。”
“干净得......有些过分了。”
秋诚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随后,我又去了柳府。”薛绾姈的柳眉微微蹙起,“柳传雄到底商贾出身,库房设在地下,防卫倒是比郑府严密些,但也拦不住我。”
“库房之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堆积如山。”
“我粗略翻看了柳家的账本。这十年来,柳家明面上的生意,主要是丝绸、茶叶与盐运,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与官府的税引也都能对上。”
“至于他那个儿子柳承嗣......账上倒是有几笔大额的支出,都记在了‘玩乐’‘赏赐’的名下,但流向......也查不出什么。”
“两府的卧房、暗室,我都一一探查过了。”薛绾姈最后做了总结,“没有发现任何与平安镇山贼有关的信物、账目,亦没有马柘县丞的半点线索。”
堂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杜月绮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这么说......线索,竟是断了?”
“不。”秋诚却是摇了摇头,他非但没有失望,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
“这恰恰证明,我们找对地方了。”
薛绾姈与杜月绮皆是一怔,不解地看向他。
秋诚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们想,平安镇的那群山贼,背后若无靠山,能盘踞一方多年,甚至敢与县令勾结,谋害朝廷命官么?”
“那个刘县令,贪生怕死,临死前什么都不肯说,显然是怕他背后的势力报复家人。他不过是这链条上,最末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秋诚冷笑一声:“而他这么多年来,巴结逢迎的,无一例外,皆是与三皇子谢景明派系沾亲带故的人物。”
“这洛都知府郑竹,便是三皇子延请的一位门客当年的门生。这柳传雄,又是郑竹的钱袋子。这层关系,还不够明显么?”
“可是......”薛绾姈迟疑道,“若他们真是一丘之貉,为何会没有半点书信往来?这不合常理。”
“这才是他们的高明之处。”秋诚道,“越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越是要做得干净。”
“郑竹是官场老狐狸,柳传雄是地头蛇,他们之间的联系,又岂会落在纸面上?”
“我让月绮去柳府赴宴,又让你去夜探,本就没指望能找到什么‘一锤定音’的罪证。我只是要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干净’。”
“而今夜你一无所获,便证明他们‘干净’得过了头。这恰恰说明,他们心中有鬼。”
秋诚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残月。
“我在平安镇暂代公务那几日,可不是白待的。我将那刘县令积压了数年的案牍,全都翻看了一遍。”
“那些山贼的行径,表面上看,与寻常匪寇无异,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但是......”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但是什么?”薛绾姈的心被提了起来。
秋诚的语气陡然转冷:“但是,在几乎每一桩灭村的惨案中,都有大量婴孩被‘虐杀’的记录。”
“婴孩?”薛绾姈闻言,也是大为不解。
她混迹江湖多年,三教九流见得多了。
山贼行事,无非是为了两样东西:财货和女人。
杀人立威,是常有的事。
可专门去杀那些尚在襁褓中、毫无反抗之力的婴孩,这......
薛绾姈的内心,也泛起了与秋诚同样的嘀咕:这不合常理,甚至不合“道义”。
说句不好听的,竭泽而渔的道理谁都懂。
钓鱼钓到了小鱼尚且要放归河中,以求来年再有收获。
这山贼若是将村子里的孩子都杀尽了,那这村子离荒废也就不远了。
以后,他们再去抢什么呢?
“这太奇怪了。”薛绾姈面色凝重,“除非......他们不是为了求财。”
“不,他们也求财。但他们......还有别的任务。”秋诚叹了口气,“这只是掩饰。”
“公子,你的意思是?”
“我早就让人去暗中查访过了。那些被记录‘惨遭毒手’的婴孩,十有八九,连尸骨都寻不到。”
“恐怕,他们压根就没死。”秋诚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是被带走了,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送走了?”薛绾姈还在思索这背后的逻辑。
而一旁,一直沉默着为大家续茶的杜月绮,在听到“三皇子”、“婴孩”、“被送走”这几个词串联在一起时,她那只握着茶壶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茶水溅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
“世子爷......”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色也瞬间褪去了血色。
“世子爷的意思是......”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与骇然:
“三皇子的......育婴堂?”
......
翌日,清晨。
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雾笼罩着洛都的飞檐翘角,给这座古老的东都平添了几分迷蒙。
洛都国公府的后院卧房内,帐幔低垂,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
秋诚缓缓睁开了眼。
他微微侧过身,只见杜月绮整个人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大半个身子都横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她那张妩媚的脸蛋在晨光中透着健康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秋诚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搭在自己胸膛上的藕臂挪开,从她身下轻巧地抽身而起。
月绮“嘤咛”了一声,不满地蹙了蹙秀眉,翻了个身,卷起锦被,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茧,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秋诚不由得有些无语。
想当初,这丫头刚过来、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最开始几日时,那是何等的勤勉?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为他备好热水、衣物,伺候得无微不至。
可如今......“木已成舟” 之后,她便原形毕露了不成?
秋诚失笑。
他倒也不是那等非要人伺候的娇生惯养之辈。
前世独自生活的经验,让他对这些细枝末节毫不在意。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自顾自地走到屏风后,取了干净的巾帕,就着铜盆里昨夜剩下的冷水,简单地擦洗了面孔。
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穿戴整齐,束好玉冠,刚将腰带系紧,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叩门声。
是宅子里的丫鬟。
“公子,”门外的声音恭敬不已,“外面柳家的少爷来了,已在偏厅等候。”
“他说......是奉柳老爷之命,特来给您请安,想为您介绍一番洛都的好去处。”
来了。
秋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傻子,倒还真是准时。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让他稍等。”
“给他上茶。记着,要上......昨夜的冷茶。”
“我嘛......过会儿就去。”
......
晨曦微露,雾气尚未散尽。
国公府的偏厅之中,气氛已是冷如冰窖。
柳承嗣坐在一张酸枝木椅上,如坐针毡。
他那两条伤腿依旧裹着厚厚的夹板,就这么直愣愣地伸着,姿势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他面前的茶盏早就送过来了。
可他一口都不敢喝。
因为那茶是冷的。
是昨夜的残茶。
这宅子里的下人,一个个都跟木雕泥塑似的,面无表情。
他自报家门后,便被领到了此处,扔下了一句“稍候”,便再无人理会。只有一个哑巴似的丫鬟,会定时进来,倒掉他面前未动的冷茶,再换上一杯新的冷茶。
这哪里是待客之道?这分明是下马威!
柳承嗣心中是又怕又怒。
他好歹也是柳家的大少爷,未来的知府女婿,何曾受过这等怠慢?
可一想到昨日父亲的严厉警告,和秋诚那双温和却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那点可怜的怒火便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
他不敢走,更不敢催。只能这么干熬着。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混着清晨的寒露,让他浑身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柳承嗣觉得自己的腿都要麻木得失去知觉时,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才从回廊处传来。
“哎呀,这不是柳公子么?”
柳承嗣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便要撑着拐杖起身。可他坐得太久,伤腿又使不上力,一个踉跄,差点当场摔个五体投地。
“柳公子当心!”秋诚的声音含着笑意,人已经踱进了偏厅。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腰间松松系着一条鸦青色的宫绦,上面坠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
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整个人瞧着,不似昨日那般锋芒毕露,反倒像个闲云野鹤的富家雅士。
可他越是这般风轻云淡,柳承嗣便越是心惊肉跳。
“秋......秋公子......不,秋世子......”柳承嗣撑着拐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地请安,“下......下官......不,小弟......给世子爷请安了!”
他连称呼都乱了套,慌得满头大汗。
“柳公子何必多礼。”秋诚笑眯眯地走上前,很是“亲切”地虚扶了他一把,“你我年纪相仿,不必如此拘束。快坐,快坐。”
他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端起下人刚换上的、同样冰冷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柳公子这腿......瞧着,似乎还是不甚便利啊。”秋诚的目光,“关切”地落在了柳承嗣那两条夹板上。
“不......不碍事!不碍事!”柳承嗣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那两条腿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一点小伤,将养几日便好,不耽误......不耽误给世子爷领路!”
“哦?”秋诚挑了挑眉,“领路?柳公子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啊,是家父!家父昨夜吩咐了,让小侄今日务必来请世子爷,说世子爷初来洛都,小侄身为地主,理当为您介绍一番这洛都城里的......好去处!”柳承嗣一边擦汗,一边努力地挤出谄媚的笑容。
“好去处?”秋诚故作好奇,“这洛都城里,莫非还有比郑府更雅致的地方?”
“雅致......雅致......勉强也能说是雅致吧......不对,雅致的地方自然是有的!”柳承嗣一听这话,还以为秋诚是嫌弃寻常去处太过无趣,顿时来了精神。
这可是他的强项啊!
他连忙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张浮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猥琐笑容......
“世子爷,您有所不知。这洛都城里,真正的好去处,可不是那些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酸腐之地!小侄今日要带您去的这个地方,保管您......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哦?”秋诚的笑意深了几分,“竟有这等奇妙所在?那......便有劳柳公子了。”
“不劳烦,不劳烦!”柳承嗣见他答应得爽快,心中大喜过望。
他原以为这位京城来的世子爷有多清高,没想到,还不是一听“好去处”就动了心?
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他得意地想,自己这纨绔子弟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论起吃喝玩乐,这洛都城里,他柳承嗣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世子爷,请!”他一瘸一拐地在前引路,那背影,竟都透着几分迫不及待的兴奋。
秋诚站起身,理了理衣袖,那双清亮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这傻子,就这么急着......往自己挖的坑里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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