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腊月十八,快递终于到了。
小来扒着门缝看见快递员的身影,还没等敲门就猛地拉开门。包裹挤进来时带落了一地雪花,她顾不上捡,用牙齿撕开塑料包装,抖出一件火红的棉袄。
“妈!演出服来了!”
棉袄是盘扣款式,袖口滚着金边,前襟用金线绣着喜鹊登梅。小来甩掉拖鞋,赤脚站在地板上套棉袄。盘扣像故意和她作对,越是着急越是扣不上。手指在扣襻间挣扎,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死冷寒天的,穿袜子!”母亲举着毛线袜从厨房追出来,看见女儿裹在过于宽大的红棉袄里,噗嗤笑了:“活像偷穿大人衣服的红毛兔子。”
小来终于制服最后一颗盘扣,退后两步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观众朋友们,接下来请欣赏——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她开始跳了。其实算不上舞蹈,更像是即兴的手舞足蹈。转身时衣摆扫倒了茶几上的糖果盘,抬腿时拖鞋飞上了电视柜。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每一个笨拙的动作都带着百分百的投入,嘴里念念有词:
“恭喜发财好运来——”
“红包拿来笑开怀——”
跳到“笑开怀”时,她双手画个大圆,随即掌心向上做出讨要的姿势。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夸张,最后几乎要扑到并不存在的观众面前。
母亲扶着餐桌笑弯了腰:“你这哪是跳舞,分明是打劫。”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小来喘着气停下,脸颊红扑扑的,“元旦汇演我们要的就是热闹。赵老师说,谁最能调动气氛,谁就站c位。”
“赵老师?”母亲收起笑容,“你们文艺汇演不是李老师负责吗?”
小来正对着玄关镜子调整动作,闻言动作一顿:“李老师病了,赵老师是刚来的代课老师。妈,她跳得可好了,在北京舞蹈学院进修过呢。”
厨房传来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母亲转身回去炒菜,声音混着油烟机的轰鸣:“先把棉袄脱了,一会儿汗湿了感冒。”
小来不情愿地解开盘扣。棉袄离身的瞬间,寒意立刻贴上肌肤。她把脸埋在柔软的红色布料里,深深吸气——那是崭新的、属于舞台的味道。
晚饭时,父亲盯着小来身上的红棉袄愣了神:“这衣服......”
“元旦汇演的演出服!”小来转了个圈,衣摆飞扬,“我跳《恭喜发财》,赵老师说这个最应景。”
父亲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哪个赵老师?”
“赵雪老师,新来的。”小来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鼓着腮帮子说,“她夸我很有表现力呢。”
母亲给父亲使了个眼色,低头默默吃饭。父亲放下筷子,眉头微蹙:“小来,换一个节目吧。”
“为什么?”小来嘴里的饭顿时不香了。
“《恭喜发财》太俗气。”父亲语气生硬,“你是重点中学的学生,该跳些有格调的舞蹈。”
小来把碗重重一放:“赵老师说,艺术最重要的是真诚!我觉得恭喜发财很真诚!”
“你赵老师懂什么?”父亲声音陡然提高,“她那种野路子......”
“她拿过桃李杯金奖!”
“那又怎样?最后还不是......”
母亲突然咳嗽起来,剧烈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父亲的话戛然而止,扒了一大口饭,咀嚼得格外用力。
小来红着眼眶瞪了父亲一会儿,突然起身跑回房间。红棉袄在她身后飘荡,像一团倔强的火苗。
深夜,小来被渴醒。起身喝水时,听见父母卧室传来压抑的争吵。
“......她怎么又回来了?”是父亲的声音。
“小县城能有什么好工作?再说她母亲还住这里......”
“我不管!反正不能让她教小来跳舞!”
“你都多少年没见她了,怎么就知道人家教得不好?”
“你看小来今天跳成什么样?恭喜发财?她赵雪就教这种东西?”
小来握着水杯的手指发白。她轻轻退回房间,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红棉袄,紧紧抱在怀里。
第二天放学,小来直接去了排练室。
赵雪正在给另一个学生纠正动作。她转身看见小来,眼睛弯成月牙:“来得正好,我重新编了几个动作,你来看看。”
三十岁的赵雪依然保持着舞者的体态,简单的黑色练功服穿在她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她演示新动作时,整个排练室都在发亮。
“这里,手不是简单讨红包,而是这样——”赵雪的手臂划出流畅的弧线,从胸前缓缓推出,像绽放的花,“把祝福送出去。”
小来学着她的样子,但动作总是僵硬。
“别急。”赵雪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跳舞不是做操,要感受音乐的呼吸。来,闭上眼睛。”
小来闭上眼。赵雪的手指引着她的手臂:“想象你手里捧着最珍贵的东西,要把它送给最重要的人......”
排练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小来。”父亲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赵雪的手缓缓落下。她转身面对父亲,表情平静得像是早有预料:“好久不见,陈师兄。”
小来惊讶地看向父亲,又看看赵雪。
父亲没有回应赵雪的问候,目光落在小来身上的红棉袄:“回家。”
“我们还在排练......”小来争辩。
“现在,回家。”父亲每个字都像铁钉。
赵雪轻轻推了小来一下:“先跟爸爸回去吧,明天再练。”
回家的路格外漫长。父女俩一前一后走着,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小来把脸埋进红棉袄的立领里,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以后不准去上赵雪的课。”进门时,父亲终于开口。
“凭什么?”小来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找了那么多老师,只有她说我跳得好!”
“她那是在哄你!”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不了解她!”
父亲猛地转身,眼睛通红:“我太了解她了!十年前就是她,非要拉着你妈去参加什么选秀,结果呢?大雪天的车祸!你妈在床上躺了半年,跳舞的梦全碎了!”
小来愣在原地。母亲会跳舞?那个每天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母亲?
“赵雪倒好,轻伤,养好了就去追她的明星梦。你妈呢?这辈子都毁了!”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现在她还有脸回来,还有脸教你跳舞?”
小来的手无意识地理着红棉袄的前襟,金线绣的喜鹊硌着指尖。
母亲默默摆好饭菜。今晚的菜格外丰盛,都是小来爱吃的。吃饭时,三个人各怀心事。小来偷偷打量母亲——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粗糙,但关节纤细,确实像是舞者的手。
“妈,”小来轻声问,“你从来没说过你会跳舞。”
母亲笑了笑,给父女俩各夹一筷子菜:“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
“没有可是。”父亲打断,“下周我去学校,给你换一个节目。”
小来放下碗,直视父亲:“我不换。”
“你说什么?”
“我不换节目,也不换老师。”小来一字一顿,“赵老师没有做错任何事,妈的车祸是意外,你不能怪她一辈子。”
父亲猛地拍桌而起:“你懂什么?要不是她......”
“老陈。”母亲轻声唤道。就这两个字,让父亲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颓然坐下。
深夜,小来起床喝水,看见阳台上有个人影。母亲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小来拿了件外套走过去,却听见母亲在哼歌。很老的调子,旋律却优美动人。随着哼唱,母亲的手臂轻轻抬起,在空中划出柔软的弧线。
那是一个标准的舞蹈动作。
“妈......”
母亲吓了一跳,转身时眼角有泪光:“怎么还没睡?”
“你在跳舞吗?”
母亲把外套裹紧,笑了笑:“随便活动活动。年轻时跳的,《春江花月夜》。”
小来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不再是那个围着锅台转的中年妇女,而是一个会随着月光起舞的舞者。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母亲抚摸着阳台栏杆,像在抚摸遥远的过去,“说妈妈年轻时跳舞跳得很好?说妈妈差一点就考进歌舞团?有什么用呢?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来靠在她身边:“爸说是赵老师害了你。”
“不怪小雪。”母亲望向远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听说有选秀,拼了命想去试试。下大雪,路滑,是我自己没把握好方向盘。”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悔吗?”
母亲想了想,摇头:“跳舞的时候不后悔。躺在医院的时候后悔过。但是看着你长大,又不后悔了。”她转向小来,摸摸她的脸,“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一条路是白走的。”
“那你还恨赵老师吗?”
“从来没有。”母亲微笑,“我们那时候是好朋友,真的很好。一起练舞,一起挨骂,一起做梦。车祸后她来看过我很多次,每次都哭得比我还伤心。后来她去了北京,我们慢慢断了联系。听说她过得也不容易。”
小来把身上的红棉袄裹紧了些。夜色中,红色变得深沉,像凝固的血。
“妈,我想跳舞。”小来说,“不是闹着玩的,是认真的。”
母亲久久凝视着她,最后轻轻点头:“想跳就跳吧。”
第二天,小来照常去排练。赵雪看见她,明显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小来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红棉袄,“我们继续练吧。”
赵雪的眼睛湿润了一瞬,很快恢复专业态度:“好,我们把昨天的动作再过一遍。”
排练间隙,小来忍不住问:“赵老师,你和我妈妈年轻时是什么样的?”
赵雪正在喝水,闻言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你妈妈啊......是我们当中跳得最好的。老师总说,陈媛的动作最有灵魂。”她放下水杯,比划着,“特别是旋转,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小来很难把“盛开的莲花”和记忆中系着围裙的母亲联系起来。
“那次选秀,本来她最有希望。”赵雪的声音低下去,“车祸后,我去医院看她。她第一句话是问,‘我的腿还能跳舞吗?’医生说不能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后来我每次去,她都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
排练室的暖气开得很足,小来却觉得冷。
“我离开不是因为梦想,是因为愧疚。”赵雪说,“每次看见你妈妈,我都想起那天要不是我非要赶那场选拔赛,我们不会冒雪出门。这些年我在外面漂,最想的就是回来当面说声对不起,可真的回来了,又不敢见她。”
小来低头抚摸红棉袄上的绣花。金色的喜鹊展翅欲飞,可翅膀却被金线牢牢固定在布料上。
元旦前三天,小来发烧了。
高烧来得突然,她裹着两层棉被还觉得冷。父亲摸摸她的额头,脸色凝重:“不行,得去医院。”
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小来靠在母亲身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输液的时候,她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在跳舞,穿着那件红棉袄,在漫天大雪中旋转。雪越下越大,渐渐把红色吞没。
醒来时,听见父母在走廊上说话。
“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加上着凉。”父亲的声音很疲惫,“我就说不该让她这么拼命。”
“孩子喜欢,就让她跳吧。”母亲轻声说,“难道要像我一样,一辈子遗憾吗?”
“我是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母亲打断他,“可那是我的选择,我的命,不该成为束缚孩子的理由。”
父亲沉默了很久。
小来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
元旦前一天,小来痊愈了。赵雪来家里看她,带了一盒点心。
父亲开门时,两个大人对视良久,最后父亲侧身让她进来。
“小来好点了吗?”
“刚好,明天能不能上台还难说。”父亲语气生硬。
赵雪把点心放在桌上,转向小来的母亲:“媛姐,我......”
母亲笑了笑:“这么多年没见,一起喝杯茶吧。”
三个大人进了卧室,关上门。小来贴在门上,只听见模糊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传来压抑的哭声,分不清是谁的。
门开了,赵雪眼睛红红的,母亲也在抹眼泪。只有父亲表情松动了许多,长长叹了口气。
“明天汇演,”赵雪蹲下来平视小来,“你能跳吗?”
小来重重点头。
“好,那我们现在去彩排。”
父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元旦汇演那天,小来很早就到了学校礼堂。后台挤满了换装、化妆的学生,乱成一团。小来小心地穿上红棉袄,对镜子练习笑容。
赵雪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首饰盒:“给你加点配饰。”
盒子里是一对金色的腕花,做工精致,已经有些褪色。
“这是我和你妈妈年轻时一起买的,说好谁先登上大舞台就戴它。”赵雪把腕花系在小来手腕上,“现在给你戴。”
腕花贴在皮肤上,凉凉的。小来觉得它沉甸甸的,装着两个人的青春。
轮到她的节目了。主持人报幕:“接下来请欣赏独舞《恭喜发财》,表演者陈小来。”
台下灯光很暗,小来看不见父母坐在哪里。音乐响起,是热闹的拜年歌曲。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跳。
前几个动作有些僵硬,台下反应平淡。跳到“恭喜发财”时,她看见台侧赵雪鼓励的眼神。跳到“好运来”时,她瞥见父母坐在第三排——母亲坐得笔直,父亲的表情看不清。
最后一段,音乐变得欢快。小来想起母亲在月光下起舞的身影,想起赵雪说“像盛开的莲花”,想起红棉袄在镜前旋转的样子。她的动作突然有了灵魂,每一个转身都带着决绝的美丽,每一次伸展都像要触摸遥远的梦想。
在歌曲最高潮的部分,她做了赵雪新编的动作——双臂从胸前缓缓推出,把祝福送给每一个人。
掌声雷动。
小来鞠躬时,看见母亲在抹眼泪,父亲也在鼓掌,动作缓慢而郑重。
演出结束,父母到后台接她。父亲看见她手上的腕花,愣了一下,看向赵雪。赵雪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一家三口都很沉默。快到家时,父亲突然说:“跳得很好。”
小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比你妈妈年轻时差点,”父亲继续说,嘴角有淡淡的笑意,“但比我预想的好很多。”
母亲掐了他一下,眼里却有光。
那晚睡前,小来把红棉袄仔细叠好,放在床头。母亲走进来,坐在床边。
“妈,你今天哭了吗?”
“高兴的。”母亲摸摸她的头发,“看见你在台上发光,好像看见年轻的自己。”
“如果我以后想一直跳舞呢?”
母亲沉默片刻:“会很苦。”
“你不反对?”
“反对过,怕你受伤。”母亲笑了笑,“可现在想通了,就算受伤,也好过从来没试过。”
小来抱住母亲,闻到淡淡油烟味下面,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舞蹈房的气息。
夜深了,小来梦见自己穿着红棉袄在雪地里跳舞。雪很大,但棉袄很暖,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旋转时,她看见母亲年轻时跳舞的样子,看见赵雪在排练室示范动作,看见父亲在台下鼓掌。所有的画面最终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而她在这海洋中,自由地,尽情地,舞动着。
红棉袄挂在椅背上,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金线绣的喜鹊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起,冲破这冬夜漫长的黑暗,奔向属于自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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