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眸子,初时还带着久睡初醒的迷蒙与虚弱,如同蒙尘的寒星。但在看清眼前之人,看清林燮那憔悴不堪、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近乎脆弱狂喜的模样时,那迷蒙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种极深极静的凝望。
没有劫后余生的痛哭流涕,没有恍如隔世的激动呐喊。只有无声的目光交汇,在弥漫着药香与寒气的空气中,缠绕着千言万语。
萧然的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依旧发不出声音,但他试图抬起那只被林燮紧紧握住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回勾了一下,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虚无的梦境。
这细微的回应,却让林燮浑身剧震,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寸寸碎裂。他猛地俯下身,将额头紧紧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浸湿了萧然冰凉的手背和身下的锦缎。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半月来的恐惧、绝望、拼死搏杀、日夜煎熬,尽数化作了这沉默的宣泄。
萧然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与动容。他能感受到手背上那灼热的湿意,也能感受到林燮身体细微的颤抖。这个总是如山岳般沉稳、如利刃般锋锐的男人,此刻竟像个迷失的孩子。
他另一只放在身侧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恢复的一丝气力,抬了起来,轻轻覆在了林燮低垂的、紧绷的背上。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轻柔的触碰。
林燮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头,通红的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萧然看着他,苍白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清浅到几乎看不见,却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弧度。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
林燮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他直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有些狼狈,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他小心翼翼地将萧然的手放回锦被中,为他掖好被角,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你刚醒,别乱动,需要什么,告诉我。”
萧然眨了眨眼,目光扫过周围,最后落在身下这具散发着惊人寒气的玉棺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林燮立刻解释道:“这是冰玄玉棺,从龙虎山找到的。多亏了它,还有你师门的手札,才能暂时稳住你的伤势。”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后怕,“你昏迷了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萧然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他只记得栖灵塔顶那舍身一挡,以及随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
“我……睡了……很久。”他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箱,嘶哑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林燮耳中。
“不久,一点都不久。”林燮连忙道,眼眶又有些发热,“只要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时,听到屋内动静的谢长风和沈墨也匆匆赶来,见到萧然苏醒,皆是又惊又喜。
“萧先生,您总算醒了!”沈墨激动道。
谢长风则较为沉稳,上前为萧然仔细诊脉,片刻后,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脉象虽弱,却已归于平稳,心脉损伤正在修复,真是万幸!不过,还需在玉棺中再温养一段时日,不可急于起身。”
萧然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林燮看着萧然清醒的容颜,听着他微弱却真实的声音,一直悬在深渊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外面的风雨依旧,强敌未除,但此刻,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
清羽,只要你还在,这世间便再无可怕之事。
锦衣夜行 · 第137章 蛛丝马迹
萧然的苏醒,让笼罩在秘密据点上空的阴云散去大半。虽然他仍需在冰玄玉棺中静养,无法移动,但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林燮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自照料他的饮食(流质药物)和起居,处理公务也搬到了这间充满寒气的屋子里。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陪伴。林燮偶尔会说些外面的情况,萧然则安静地听着,偶尔用眼神或几个简短的词语回应。
这种无声的默契与陪伴,比任何热烈的言语都更能抚慰彼此历经磨难的心。
这日,林燮正在向萧然提及追查朱载堃(圣主)的进展,眉头紧锁:“……鸿影楼和我们的人撒下天罗地网,但朱载堃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同紫云法师和闻香教的核心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南各地虽端掉几个外围香堂,却始终抓不到大鱼。”
萧然靠在玉棺内特制的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冷静。他沉吟片刻,嘶哑地开口:“他……经营多年……必有……我们……不知的……巢穴。”
“是啊,”林燮叹了口气,“此人狡猾如狐,又身负前朝太子的身份,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据点。”
这时,沈墨拿着一封密信走了进来:“大人,谢先生派人送来的紧急消息。”
林燮接过密信,展开一看,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萧然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
林燮将信递到萧然眼前,沉声道:“谢先生查到,大约在半月前,也就是朱载堃从我们手中逃脱后不久,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从泉州港秘密出海,航向不明。船队的组织者背景神秘,资金雄厚,且船上似乎装载了大量物资和……人员。”
“出海?”萧然眼中精光一闪。
“不错。”林燮指着信上一处,“更重要的是,谢先生动用鸿影楼在海外的关系网查到,几乎在同一时间,南洋几个岛国以及……东瀛那边,都出现了一些陌生的中原面孔,似乎在暗中打探什么,而且……与当地一些势力有所接触。”
线索似乎指向了海外!
萧然凝神思索,缓缓道:“金蝉……脱壳?抑或……另辟……蹊径?”
林燮猛地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很有可能!朱载堃在江南的势力被我们连连打击,难以立足。他若想卷土重来,要么蛰伏于我们未知的隐秘之处,要么……就是跳出中原,在海外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前朝覆灭时,亦有部分遗老遗少逃亡海外,他或许与之取得了联系!”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朱载堃身为“前朝太子”(自认),与海外的前朝势力勾结,再借助闻香教控制信徒,完全有可能在海外建立新的根基!
“必须查清那支船队的最终目的地!”林燮斩钉截铁道,“还有那些在海外活动的陌生面孔,他们的具体位置和意图!”
他立刻对沈墨下令:“加派人手,重点查探泉州港那支船队的细节,所有相关人员,一个都不能放过!同时,传信给我们在沿海卫所和市舶司的暗桩,严密监控所有可疑的海上动向!再派人,设法与鸿影楼在海外的人取得更紧密的联系,共享情报!”
“是!”沈墨领命而去。
林燮回到玉棺边,看着萧然,眼神复杂:“若他真逃往海外,事情就棘手了。”茫茫大海,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萧然却平静地回望他,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只要……他……还活着……还在……谋划……总会……露出……马脚。”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波涛汹涌的远方。
“我们……等他。”
锦衣夜行 · 第138章 暗夜微光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冰玄玉棺散发出的微弱寒气和桌案上跳跃的烛火,为房间提供着光源。
萧然已在玉棺中沉沉睡去,呼吸平稳悠长。林燮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吹熄了烛火,仅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走到玉棺旁的矮榻上坐下。
他并没有睡意,只是静静地守着,目光落在萧然沉睡的侧脸上,在月华的勾勒下,那轮廓显得格外清晰而安静。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贪婪地凝视,将这份失而复得的珍宝牢牢刻印在心底。
白日里冷静分析局势、运筹帷幄的锦衣卫指挥使,在无人可见的深夜里,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满心的余悸与柔情。
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棺壁,虚虚地描摹着萧然的眉眼,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清羽……”他低声唤着,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知道吗,在龙虎山地宫里,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段浴血搏杀、濒临绝境的记忆,至今想起,依旧让他心悸。
“那时候,我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玉棺带回去……哪怕拼上这条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你不在了,我守着这江山,又有何意义?”
这是他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恐惧与软弱。唯有在此刻,对着沉睡的萧然,他才敢稍稍流露。
月光流淌,时间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玉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燮猛地一怔,凝神看去,却见萧然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梦呓。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呓。
他看见,萧然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夜色的寒凉。他不再说话,只是将手轻轻贴在棺壁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他明白了。有些话,无需宣之于口。有些情,早已在生死相依中,刻骨铭心。
清羽,你听到了,对吗?
这就够了。
锦衣夜行 · 第139章 京华风起
就在林燮和萧然在金陵暗中追查朱载堃下落,享受着暴风雨间隙短暂安宁的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场新的风波正在酝酿。
皇帝经历宫闱之变和毒害,虽侥幸生还,但龙体受损,精力大不如前。加之林燮远在江南,北镇抚司由副手暂代,朝堂之上,某些沉寂已久的声音,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日朝会,几位以清流自居的御史,联名上奏,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林燮“久离京畿,擅专江南,结交江湖,恐生尾大不掉之患”。奏章中虽未明指林燮有反意,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猜忌与挑拨,暗示其权势过重,已威胁到朝廷平衡。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将奏章留中不发,淡淡道:“林爱卿奉旨查案,劳苦功高。江南漕帮、闻香教等逆党,皆赖其力得以肃清。众卿不必多虑。”
然而,皇帝这看似维护的态度,并未能完全平息暗流。一些原本就忌惮林燮权势的官员,私下里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将之前徐阶倒台、冯保伏法之事也归咎于林燮,称其“排除异己,手段酷烈”。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了金陵。
“大人,京城那边……似乎有些对您不利的言论。”沈墨有些担忧地禀报。
林燮正在为萧然喂药,闻言动作未停,只是眼神微冷:“跳梁小丑,何足挂齿。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躺在玉棺中的萧然,却微微蹙起了眉。他比林燮更清楚庙堂之上的波谲云诡。功高震主,从来都是取死之道。林燮如今权势熏天,又深得帝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身处风口浪尖。如今皇帝身体欠安,若有人趁机煽风点火,难保不会生出变故。
“明轩……”他嘶哑地开口,“京城……不可……不防。”
林燮喂完最后一口药,用绢帕轻轻替他拭去嘴角的药渍,语气沉稳:“我知道。待你伤势再好些,我们便回京。”
他目光深邃,望向北方。他并非不懂韬光养晦之道,只是之前为了追查“影大人”,为了救萧然,他不得不行雷霆手段。如今江南大局初定,萧然也已转危为安,是时候回去,稳住京中的局势了。
而且,他有一种预感,朱载堃虽然可能逃往海外,但其在中原必然还留有后手。京城,作为帝国的中枢,永远是风暴的中心。
“放心吧,”林燮看着萧然,语气坚定,“有我在,无人能动你分毫。这京城,我们总是要回去的。”
只是,这一次回去,恐怕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隐藏在暗处的朱载堃余党,还有朝堂之上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锦衣夜行 · 第140章 归途序曲
在冰玄玉棺中又温养了十日后,萧然的伤势终于有了显着的好转。心脉的损伤虽未完全愈合,但已无性命之忧,可以离开玉棺,进行正常的活动和调养了。
这日,谢长风再次为萧然诊脉后,点了点头:“萧先生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体内异种真气已基本化去,心脉稳固。可以离开玉棺了,只是今后半年内,不可妄动内力,需静心调养,按时服药。”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燮亲自小心翼翼地将萧然从冰玄玉棺中抱出。离开那极寒环境,接触到外面温暖的空气,萧然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林燮立刻用早已准备好的厚实狐裘将他裹紧,打横抱起,安置在铺着软褥的床榻上。
重新回到寻常的床榻,感受到身下的柔软和阳光的温度,萧然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色。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虽然依旧无力,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无法掌控的虚脱感。
“感觉如何?”林燮蹲在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还好。”萧然轻声回应,声音虽然依旧低弱,却不再嘶哑,清润了许多。
能够自主活动,哪怕只是简单的抬手、转头,都让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看着林燮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这半月多来,虽大多时间昏沉,但他能感受到林燮无微不至的照料和那份深沉的担忧。
“我们……何时回京?”萧然问道。
林燮沉吟道:“你的身体还需适应几日。五日后启程,如何?路上我们走慢些,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你受累。”
萧然点了点头。他知道,京城是必须回去的。不仅因为林燮的职责,更因为那里是漩涡的中心,朱载堃的阴影或许并未远离。
接下来的几日,萧然开始慢慢适应离开玉棺后的生活。由林燮扶着在屋内缓缓行走,服用更利于恢复的汤药。他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虽然身形依旧清瘦单薄,但那双眸子里的神采,已逐渐恢复到往日的清明与沉静。
林燮则忙着安排回京事宜。他下令将冰玄玉棺妥善封存,秘密运回京城。此物乃救命奇珍,不容有失。同时,对金陵和江南的后续事宜也做了周密部署,确保他们离开后不会生乱。
谢长风(鸱吻)前来辞行。
“林指挥使,萧先生,江南之事已了,鸿影楼不便与朝廷过多牵扯,在下也该回去了。”谢长风拱手道,“日后若有需要,可通过老方法联系。”
林燮郑重还礼:“此次多谢谢先生鼎力相助,林某铭记于心。”
萧然也微微颔首致意。
谢长风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二位保重。江湖路远,朝堂风高,望珍重。”说完,便如来时一般,飘然离去。
五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一辆比来时更加宽敞、舒适,内里铺设了厚厚软垫的马车,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出了金陵城,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途。
马车内,萧然靠着软枕,身上盖着薄毯,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江南景致。春意已浓,草长莺飞,与他来时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林燮坐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累了就睡会儿,到了驿站我叫你。”
萧然转过头,看向他,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轻轻反握住林燮的手,唇角微扬。
“好。”
这一次,他们并肩而归。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只要彼此在身边,便无所畏惧。
归途,亦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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